缺乏欢乐的人生乏善可陈

东亚的教育模式,简直就是在浪费孩子的生命。

——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中村修二

1997年,我正在上高二,成绩出类拔萃到了非常耀眼的程度,在湖北省的一次全省联考中,名列前茅,数理化这些评分标准客观的科目几乎全部满分。我们学校的宣传栏里,特地为我制作了一个光荣榜,照片上的我戴着一朵大红花,文字介绍极尽溢美之词。我满面羞惭地走过这块宣传栏,内心中想到的是《三国演义》中张飞和关羽出来叫阵时常用的一句口头禅——尔等不过是在插标卖首而已,插标卖首这四个字和搔首弄姿这四个字,从此深刻地刻入到我的脑海之中。

我总觉得学校里排名次搞光荣榜的那种做法,可以用“插标卖首”和“搔首弄姿”这两个不大雅观的成语来形容,它是在刺激学生的虚荣心,并不能给学生带来实际的帮助。我敢说,许多学生和我一样不喜欢这一套,因为这会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很大的压力和干扰。

对我来说,如果老师们不关注我,其他同学也不关注我,让我自己一个人自由自在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就是对我最大的恩赐,我在那样的状态里是最舒服的。所以整个高中时代,我最喜欢的座位是教室里最后排的某个角落。通常这样的角落是安排给差生的,但我那时候总在抢这个位子,这是内倾型人格者的最爱。

从那以后,我的成绩一落千丈,尽管高考时我还是过了重点线。我的老师们一定不会知道我的转变是从那一刻开始的,在他们看来,我应该为这样的荣誉感到高兴。然而事实上,这压垮了我。此前我的学习动力十足,我对研究各种问题充满了兴趣,在求知欲的驱动下废寝忘食地学习,我经常为一道大家都解不开的压轴题痴迷不已,我喜欢探索。但不幸的是,在我们现行的教育系统里,分数和名誉比兴趣更重要。人们更在乎的是外在的看得见的荣誉,而不是一个人探索时所享受的那种乐趣。

我从那以后有段时间一直生活在惶恐之中,我总担心如果下次考试我不能考出这样的成绩怎么办?我是不是要成为大家的笑柄?而且我当时对为了考试而去学习也感到很厌倦了。我们的教育简单到了这样的一种程度,一切以分数和名次论成败。对一个高度敏感的青春期孩子来说,维持第一的压力很折磨人。而且,更为折磨人的是,我们的个性得不到尊重。

幸好不久我就又一次找到了新的兴奋点,沉浸在哲学的研究之中不可自拔,渐渐地就忘记了这种压力。作为一个理科生,我在哲学方面的底蕴基本上都是在那个时候打下来的。我那段时间是如此地沉迷于阅读这类著作,以至于又一次进入废寝忘食的状态,经常每天要花6-8个小时来阅读相关著作,阅读的过程中兴奋莫名——当然,现在我对哲学也感到厌倦,觉得哲学废话空话太多,不如生命科学那么实在,但这就是人成长的过程中必须经历的阶段之一。

我的老师们中有一两个对我特别理解,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幸运,他们给了我很大的包容,允许我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发展自我,为我创造条件。正因为此,我的年华不曾虚度,我如今回首往事,真的很感激他们对我的帮助,他们让我能够完全在兴趣的引导下去求知。

我的母亲终其一生都在无条件地接纳我,即便我在青春期后期叛逆得令人难以忍受。我从大学退学不说,还把头发剃光了,在村里闲逛,招来很多非议,她都没说过我什么。我母亲那时候虽然不能完全理解我,但是大致是知道我有些内心的冲突需要时间去化解,所以她总是默默地照顾和安抚我。

我母亲是一个很容易快乐的人,她喜欢打牌,但她不赌博,她只与邻居们打牌娱乐——感谢扑克的发明者,因为它,我娘一生都很愉快。不管她在生活中遭遇了什么不愉快,她的不开心都可以在和邻居女伴们打次扑克后烟消云散。打完牌回家时,她总是笑眯眯的给一家人做饭,虽然她喜欢打扑克,但是她不沉迷,她非常的勤劳,总是先把该做的事情都做完才考虑去娱乐。

我到了不惑之年才意识到我自己是多么令人不省心的一个人,一直都走在一条离经叛道的路上,从来都不肯按照常规去成长,这不可避免的让那些爱我的人担忧。假如我的母亲也像现在的年轻妈妈们那么爱焦虑的话,我将不得不在她的唠叨和叹息中度过我的童年和青少年。

可我幸运的是,我整个成长过程中,我母亲对我都是和颜悦色的。甚至用和颜悦色这四个字都不足以形容,她的情绪基本是稳定的,我到了三十多岁,我母亲看我的眼光还是那么慈爱,她还是那么喜欢抚摸我,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她对我的无尽喜爱。

我这辈子,从未被我娘直呼名字过,即便她偶尔生我气时也不会直呼我的名字,她总是用各种昵称来称呼我。这直接影响到我在亲子关系和亲密关系中的表现,我也从未直呼过我的婚恋对象和我的孩子的全名,而是总用各种各样甜得腻死人的昵称去称呼他们。我本应该因为过于离经叛道而被讨厌,但我娘却满心满眼地喜欢我,这给了我一辈子在其他人不太敢涉足的困难领域探索的勇气。

杨振宁谈费曼时说过一段话,那段话的大致意思是,费曼这个人必须在很宽容的环境里才能健康成长,换到我们的这个环境里,他可能早已经被摧残得不成样子了。费曼的父亲非常有意思,他博学、宽容而又有幽默感,费曼在物理学界以调皮捣蛋而著称于世,但费曼一生是很宽容的,这是因为他的成长环境很宽容。人若没有宽容的成长环境,很难形成宽容的性格。其实任何一个人在成长的过程中,最需要的都不是荣誉的激励,而是被宽容和被喜爱。

东亚教育最大的一个弊端是过度的在乎荣誉和纪律性,忽视了人性根本的需求,扼杀了很多人的个性。我们有的人羡慕日本和韩国的教育,但是日本和韩国人的教育在培养快乐的灵魂方面可能也是一坨屎。一个人来到这个世上,不能快乐和幸福的过一辈子,有再大的成就又有何用?日韩的不婚不育率和自杀率在全球都是很靠前的,是否热爱生命是衡量一个国家的国民是否快乐的最重要的标准。

我主张人在三十岁前应该不设置任何发展方向,而是尽情地去做各种各样的探索,到了三十岁后,再考虑自己的人生方向。我也基本上是这样来教育我的儿子的,我希望他在三十岁前充分地去享受探索的乐趣,去瞎玩也可以,去看看什么才是自己愿意长期干下去的事业。

袁隆平先生在三十岁之前也是没有自己的人生规划的,三十岁的时候他还在犹豫这辈子是否应该当个运动员,最终他在三十岁后才决定投身农学研究,但这并不妨碍他一辈子取得很大的成就。他一生都是很快乐的,工作和生活都很放松和愉悦,人这一生,幸福才是最重要的,成就只是副产品。

我如今接触到的疾病的种类越来越多,接触到的病人也越来越多,我的所闻所见让我看到了以前我不曾看到的世界——太多人一生大多数时间没有体验过真正的快乐。这是很悲哀的一件事情,虽然说这其中存在生物学因素,但与一个区域流行的文化和教育理念也有很大的关系。小时候没有玩够,成长过程中个人兴趣被遏制的孩子长大后是脆弱的,他们比那些野性十足的孩子少了许多欢乐。

人一生要有很多快乐的体验才能中和掉生老病死和爱别离带来的痛苦,避免被压迫性情绪控制。一个兴趣爱好广泛的人,不太容易被压迫性情绪控制太久,因为他们所喜欢的事物总能把他们的注意力从他们的痛苦中转移出去。

培养兴趣爱好很容易,只要它不对其他人造成伤害,就任其发展。扼杀兴趣爱好也很容易,只要把它标准化、程序化、任务化,我敢保证很快就能让人丧失兴趣。人总是在轻松愉悦的前提下才容易对一件事情饶有兴趣的,一旦这件事情让人像应对一项任务一样来对待它,厌倦情绪也就随之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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