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别十二载,岭上百花开

中年,是一段从痛苦到意义的旅程。

——詹姆斯·霍《中年之路:人格的第二次成型》

2012年清明节前,我回到我的老家,照顾我临终前的母亲。那时的母亲已经进入风烛残年的状态,生命如一盏在风中摇曳的油灯,随时都会熄灭。在悲痛中难以自抑的我写了一篇《关于生命的沉思》,与自己内心的不舍与痛楚和解。

转眼12年过去了,我不断地在放下中成长,又在成长中放下,终于在时间的帮助下,对母亲的因病早逝释然了,对生死和爱别离也释然了。如今回忆起母亲,再没有当时那种痛不欲生的感觉,感受到的更多的是一种温馨——母亲虽已不在,但是母爱却永存我心,岁月不能冲淡它。母亲对我无条件的关爱、宽容与接纳在疗愈我的一生,每次我在生命中遭遇重大挫折时,我都能感知到母亲又来到我身边安抚我。

这个清明节我会回去给母亲扫墓,如今回去时的心情也不再是酸楚的,更像是离家久了,回去探望母亲一样。悲伤和遗憾都已平复,如果母亲在九泉之下真有知觉的话,我想这是她最想看到的结果。她不会希望自己深爱的儿子一直沉浸在丧母之痛中,她更希望我能活得快乐一些。而且,我一直都感觉母亲并没有真正的离开过我们,她一直都活在父亲和我兄妹三个的心中。

母亲去世后,我们都劝说父亲再找个老伴,但父亲坚决不肯,父亲认为不可能再有一个人可以替代我的母亲,所以无论母亲在世还是不在世,父亲都不会再找第二个伴侣。转眼十二年过去了,父亲仍然是孤身一人。他经常把母亲的遗像擦得干干净净,就像母亲并没有离开他,仍然陪伴在他身边一样。

母亲刚去世的前三年,父亲经常触景生情,只要一想起母亲,眼泪就止不住的流下来,难以遏制。那会儿我们很担心他(他也很担心我们,我们大家一起扶携着度过了那段最痛苦的日子),但现在他也放下了,看淡了生死和离别,不过他对我母亲的思念却从未淡化。

我母亲家族有一种特别的人格魅力,他们是那么的擅长爱,又那么的活泼开朗,以至于他们的伴侣和子女,乃至左邻右舍和亲朋好友永远都忘不了他们。我每次回去,邻居家的大婶们都会和我说着同样的话,她们告诉我,我母亲是大家的开心果,有我母亲在,连他们的生活都多了许多乐趣和活力。

我的舅妈在临终前对我舅舅说,来世还要和我舅舅做夫妻。实际上我舅舅这一生过得很困顿,但舅妈从未嫌弃过他,原因就在于我母亲兄弟姊妹继承了一种非常深情的基因,他们给人的爱是那样的真诚和深沉,不掺杂一点杂质,而且他们的心态又很阳光,以至于来自于他们的爱完全不可被替代。

我现在一有机会就对我的家人们进行死亡教育,告诉他们要看淡生死,如果有一天我先他们而去,我希望他们不要沉浸在悲伤中太久。人生苦短,死亡是每个人的归宿,死没什么大不了的,不值得为我的离去而毁掉他们自己的余生。他们应尽情地去享受自己的生命,因为我爱他们,所以我不希望他们痛苦。我也不希望他们在我死后觉得我一生过得很苦,因此我总是尽情地享受自己喜欢的生活。

用现在的网络流行语来说,我的母亲是个“乐活族”,她对生活的要求极低,她吃苦耐劳,勤俭持家,一点点小小的乐趣都能让她开怀大笑,很难从她脸上看到忧愁和痛苦,她即便偶尔有不开心,也不会持续很久。作为婆婆,她有生之年未和自己的儿媳发生过一次争执。

母亲对幽默完全没有免疫力,我和哥哥在家很喜欢和母亲恶搞,每次母亲都被两个儿子的调皮捣蛋逗得开怀大笑,有她在,家里大多数时候都是其乐融融的,气氛很轻松。她去世后的一段日子里,我们家人互相安慰对方说,以母亲的性子,她到了另一个世界,也会很快与新朋友打成一片,玩得很开心了,我们不用为她的离去而感到难过。

一个人开心点,对家人来说真是一种慈悲,起码家人不会为他们担忧,更不会受他们的坏情绪影响,经常紧张兮兮的。我父系家族的基因不太好,父亲兄弟姐妹没有母亲的兄弟姐妹们那么宽容和团结友爱,他们经常为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闹不休,令人头痛不已。我母亲这一生一直在疗愈我父亲,甚至疗愈父亲的兄弟们。因为我母亲慈爱而又宽容,对待父亲的弟弟们真的做到了长嫂如母。

我哥哥常说我很幸运,因为我继承了我母亲的基因,大多数时候是个盲目乐观主义者,心态积极,很容易把难做成的事情做成,又和我母亲一样有亲和力,这些对我的事业和生活都很有帮助。

其实遗传这个问题并不简单,当年孟德尔认为生物继承某个等位基因时,继承的要么是母系基因,要么是父系基因。但实际上,现代生物研究表明,子代所继承的等位基因可能是父母基因的综合体,所以子代表现出来的生物特征是复杂的。而且生物的基因一直在突变,没有突变就没有进化,所以我们自己表现出来的生物学特征(长相、性格、健康状况等)与许多因素有关。

不过无论如何,父母为我们画了一个轮廓,从成为受精卵的那一刻开始,我们命运中的许多东西就已经被注定了。一直要到中年时期,我们才有可能改变自己的命运,因为儿童期和青少年时期,我们人格的形成是由遗传、教育和环境决定的。但是到了中年时期,我们是有一次自我觉醒的机会的,这次自我觉醒会促进我们的人格再一次发育。

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中年人是最痛苦的,这种痛苦是一种欲说还休的痛苦,是一种让人不断地产生自我怀疑的痛苦。青年人也许会觉得自我怀疑是件坏事,因为他们还处在觉得自己了不起的年龄段。但是对于中年人来说,自我怀疑会是一件非常有益的事情。我们的人生本来从一降生开始,便注定了有许多错误,这些错误一直要到中年时期,遭遇各种痛苦,才能被我们意识到。如果一个人在中年时期还不自我怀疑,一直对自己坚信不疑的话,那他这一生就错失了一次很好的自我成长的机会。

全球各国关于幸福感的研究结果都显示,中年人的幸福感是最低的。人的幸福感随着年龄的变化会呈U型变化,中年人的幸福感就在字母U的底部。中年人承担的责任是最大的,既要赡养和照顾老人,又要抚养和照顾后代,如果家里有人生病了,整个家庭生活就都会笼罩上一层阴影,脆弱者会崩溃。

所以人到中年,最需要思考的一个问题是,我该如何活才能少些压力和痛苦?如果一个人到了中年还不自我怀疑的话,说明他的生活过得太顺利了,或者他活得太虚伪了,不敢直面真实的自我。

人生中的很多事情注定了是一个无奈的结局,最令人痛苦的事情莫过于爱与爱的失去,疾病、死亡与离别总会不可避免地发生,他们会夺走我们所爱之人。我们爱的人被身心之疾折磨得憔悴不堪,或从我们的世界消失时,我们会像吸毒的瘾君子们再也吸不到毒品一样的痛苦——爱本身与吸毒就很相似,都是一种成瘾性行为。一个中年人和另一个中年人只有很细微的区别,可能某个中年人比另一个中年人承受的痛苦轻微一些,仅此而已,不存在谁完全没有痛苦。

处理痛苦的能力决定了我们的幸福指数,而处理痛苦的能力又由什么决定的呢?对于精神基本正常的人来说,处理痛苦的能力由我们的性格和认知决定。我们在中年之前,更多的是成长为一种被家庭和社会期待的人格,成长的是一个标准化的“社会人”,而不是真正的自己。只有到了中年以后,我们才会在剧烈的爱别离之痛中醒来,猛地发现原来我们也需要学会更好的爱自己。倘若我们不能更好的爱自己,我们便会被中年时期的各种麻烦搞得一塌糊涂,生活过得苦不堪言。

痛苦和人生教训会让我们成长,经历的爱别离之痛不够深不够多的人是没有资格去深思人生的。只有经历过足够多和足够深的爱别离之痛的人,才会反躬自省,扪心自问:我的爱是否健康?是否恰当?我该如何爱他人?又该如何爱自己?

当我们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启动这些问题时,我们便迎来了我们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成长,这次成长决定了我们中年之后的生活质量。因为经历了这次成长之后,我们处理痛苦的能力会得到大幅度的提升,我们会把自己的生死观和爱恨情仇理顺,不再那么忐忑不安。

生活就是一杯鸡尾酒,有悲伤,有痛苦,也有欢乐,我们是自己人生的调酒师。痛苦是不可避免,甚至其总量也是无法避免的多的,毕竟,大多数人厌恶的分离、病痛和死亡是我们每个人都躲不过的。但如果我们往自己的酒杯里倒入更多的小快乐,我们的人生的味道整体上就会甜一点。

一个明智点的中年人懂得与自己和解,懂得在岁月的长河中放下对爱的执着,或者说懂得把爱转换成另一种形式,懂得把生与死、聚与散的分野模糊掉。当我们所爱的人不再存在于我们的生命之中时,我们可以在脑海中去怀念他们给我们带来的甜蜜,而不再执着于非得看到他们陪伴在我们的身边。

所以,当我再给母亲扫墓时,我心中已经没有了悲伤。百花盛开的季节,我用不着再悲悲切切地在母亲墓前哀伤一阵,我可以把这扫墓当作踏青,当作游子归来,和母亲以另一种形式重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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