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终关怀治疗的意义

七夕,也叫七巧节,在民间传说中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也是我母亲的生日。我的母亲生于1954年七月初七,如果她能活到今天,也才不过65岁而已。在现代社会,65岁并不算老。她辞世时,还不满58周岁。

曾经,我因为她过早的离世而痛惜不已,七年多过去了,现在我接受了这个结果,并且觉得如果我自己也能像我母亲一样,在老迈到来之前就辞世,也未必是一件坏事。起码,我不必经历老态龙钟带来的无奈。佛陀所说的人生八苦中的“老”之苦,能避免了也挺好。

所以之前我也曾对癌症和其他致死性疾病产生过的恐惧心理,现在逐渐消失了。我已经活到了四十岁,在古代,多数人活不到四十岁,活过四十岁的是少数。战争和疾病是导致人类死亡的两大因素,我们生活在和平年代,未被战火焚烧,能活过四十岁已经很幸运了,不必再奢求无疾而终​。

此次我去陕西旅游,顺便在西安看了一个七十多岁的肺癌患者。老人已经进入了终末期,此前因为过度治疗,身体损伤很大,现在生存质量很不好。我下火车的时候,他的女儿在火车站接站,我便跟着她到了患者家里。

到患者家里后,看到患者基本上已经处于卧床不起的状态,人也极度消瘦。我很直接的告诉这位老年患者,我并不能够治愈他,我来看他,也不是为了治愈他,而是希望在他临终前给他做临终关怀治疗,让他少受些罪,走的时候痛苦少一点,告诉老人不要对治愈存在太多的幻想。

我们的谈话坦率自然,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场愉快的谈话。这个老人对死亡没有多大的恐惧,真正感到慌乱和痛苦的,是他的家人。

我在来的路上已经跟患者的女儿说了很多,让她对死亡看开一些,没有必要为她父亲做太多的无益的治疗。如果能为她父亲减轻一些痛苦,而不是因为追求不切实际的治愈而去进行太多的创伤性的治疗,今后她父亲辞世时,她的心中回想起来会好受很多。

离开患者家里时,患者的女儿跟随着我们出来了,在路上,她说他们之前一路求医问诊,从未碰到过一个医生能如此坦率的告诉他们如何应对死亡。她和家人们也从未和老人如此直接的讨论过他的死亡,未曾讨论过临终关怀的问题。而我能够把他们这层纸捅破,让她感觉既意外又获益匪浅。

她问我为何能如此冷静和理性的对待死亡,是不是因为我见多了生死。见多了生死的确是其中的原因之一,但是我想真正能令我淡然生死的,还是我阅读的那些书籍和我的与死亡不存在关系的人生阅历——既已精彩的活过,何惧死亡随时来临?生当如夏花绚烂,死应如秋叶静美​。

死亡是任何人都无法逃避的人生主题,但是遗憾的是很少有人能够对这一人生主题进行理性的思考,因为大多数人都厌恶死亡,贪生怕死是人类的天性。只是无论如何惧怕死亡,死亡终究是要到来的。在死亡面前,逃避和恐慌是无益之举。

如果有一天我要面临死亡,我真正需要的,并不是与死亡对抗,而是我的家人们尽量减轻我在肉体上和精神上的负担,不必让我饱受肉体上的折磨和情感上的煎熬而去。我只希望我所爱的人,能够在我临终前,给我自然而平淡的陪伴,而非夹杂着悲伤和慌张的挣扎。

我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做临终关怀治疗,因为找我的患者,​多数已经病入膏肓了。作为一个以照顾病人为职业的人,我需要为这些临终病人考虑的是如何在他们人生最后的时刻,用相对较低的代价,为他们争取到最好的生存质量,同时尽量适度延长他们的有较好的生存质量的生存期——​如果生存对他们来说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那这生存期不延长也罢。

这需要患者和患者家属的理解和配合,如果他们无法在治疗目的上和我达成共识,那么这种治疗终将半途而废——不是我中途放弃,便是他们中途放弃。所以我更愿意坦率的与患者和患者家属做直接的沟通,而非欺骗——无论这欺骗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

所以我总是希望患者能够对他们的疾病知情,而非充满了焦虑情绪的猜测​。很多患者家属在向患者隐瞒患者的病情,但是他们没有能力解决患者肉体上的痛苦,最后只能导致患者备受折磨的猜测自己究竟是不是病入膏肓了,这种猜测其实比知道自己真实的病情更折磨他们。

对人生最后的这段日子应该做如何的安排,最应该听从的是患者自己的意见,而非家人们的意见。我活了这么久,尚没有看到任何一个人是不渴望独立和自由的,即便他们口头上否定,但是他们仍然在具体的行动中,​捍卫着自己的独立和自由。由亲人们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和安排他(她)死亡前的最后这段日子,是违背人道和人性的。

只有明了这些道理,我们才能看到临终关怀治疗的意义,也才能真正的为患者带来最有价值的帮助。

​临终关怀治疗不是放弃,而是在务实的​做最后的努力。人生的意义也不在于能活多久,而在于活着的时候是否​幸福。学医的目的,也不一定在于救死扶伤,在病人最后的时刻,尽量减轻病人的痛苦和安抚病人家属的悲伤,也是医生的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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