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母辞世四周年祭

2012年5月2日晚到5月3日晨,我的饱受各种疾病折磨了几十年的母亲,进入了人生弥留之际,在母亲人生最后的时刻,我们一家守在她跟前。彼时,我实际上扮演的是一家之主的角色,主宰着家中大小事务的决策权,承担着家里一切开销,同时作为母亲最后的一位医者,为母亲做抢救治疗。

午夜时分,我的母亲已经进入心力衰竭的状态,呼吸急促,出现中医古籍中记载的“循衣摸床”的症状,神志不清,认不清身边的人。唯独对我还有些反应,偶尔能配合我做一些简单的查体。我记得我的母亲跟我说的此生中最后的一句话是此前两天我跟母亲打电话时,母亲聊了几句后气力不支,对我说:“儿子,我没力气说话了,你跟你爸说吧!”然后把电话给了父亲,此后我再也没有机会和母亲说上一句话,等我从北京赶回家时,我的母亲已经处于不清醒状态。母亲回光返照时只喊了父亲一声“老头儿”,就终于在我的臂弯里停止了呼吸。

母亲去世后数分钟,我因为太过悲痛,昏厥过去了。母亲去世后,我们为母亲守丧七七四十九天后,烧掉母亲灵位的那一刻,我再次昏厥过去了,把我扶起来的是我的岳父。两年后,我再次亲手入殓我的另一位亲人——因为第三次中风而去世的岳父,岳父去世前出现严重的肺部感染,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希望将岳父留到妻、妻妹和妻弟全部赶回家的时刻,竟是不能办到。

岳父临终前,是我和我的师父在他身边做最后的抢救,当已经明显的回天无力时,我亲手拔了插在岳父身上的胃管,因为那胃管令老人家太痛苦了。岳父临终前看着我,含笑而逝。岳父是我见过的对死亡最洒脱的人,他老人家一生信任我,当年我的婚事受阻时,是他因为他自己对我的欣赏而一力促成,我一直对他心存感激。

四年了,我一直没有勇气回忆我母亲最后的时刻,也没有勇气回忆岳父人生最后的时刻。我在2012年以前对自己的医术甚为自傲,因为那时的我的确创造了颇具传奇色彩的起死回生的疗效。在那之前,我对自己经商的能力也颇具信心,但是从2012年后,我的自信心一下子被摧毁了。

四年了,我遍访名山,四处寻僧访道,喜欢上了青灯古佛、暮鼓晨钟的生活,对世俗生活再也提不起任何兴趣,甚至连性欲都衰退了,像个苦行僧一样的生活着,自责着,自我惩罚着,容颜虽然未变,但心态已苍老。意志消沉,唯独对医学尚存兴趣,只要有患者求助,就不顾后果的去抢救。

四年后的5月1日,我的哥哥回去祭奠母亲,和父亲发生了冲突,从家里出走,夜里翻越几十里山路去县城,手机停电。我一夜惊恐未眠,生怕我这唯一的同胞手足在路上有任何不测。父亲懊悔以至于痛哭。母亲去世后,母亲生前关系最密切的这三个男性,没有一个不是沉浸在极度的痛苦之中。

四年了,妻儿跟着我所受的苦楚难以描述,我甚至一度萌生过削发出家的念头。每次患者去世后,患者的儿女问我:“老师,当初你是如何走出丧母之痛的?”我都告诉他们,是时间帮助我走出来的。偶尔我翻看一下母亲临终前和去世后那段时间我写的文字,自己都不忍卒读。但是,其实四年的时光并没有完全带走这痛苦,至今,想起母亲遭受的疾病之苦,想起母亲过早的撒手人寰,我的心都会很痛。我慈爱的母亲,一生慈悲为怀,多苦多难,但是她却天性达观,始终是快乐的!

四年,我刻意的不去看母亲生前留下来的照片和视频,因为每次看都会泪流满面。每次踏上回家祭母的路时,坐着火车,想着以前母亲和我们一起坐火车往返于北京和老家之间的往事,内心都会哀恸不已。我在北京,很长一段时间不敢再走母亲曾经走过的那些路,每次经过那些路,想起母亲在世时,我牵着她的手,漫步在林下,听母亲向我倾诉她的痛苦,都会极为难过。

我曾为母亲的病求助过北京和国外的名医,但是他们对缓解我母亲脑溢血后遗症和癌症引起的痛苦无济于事,我不得已置自己开的公司于不顾,日夜刻苦学医,一天只睡眠三个小时,自己想尽办法为母亲缓解痛苦。

那时候我对日本汉方医学家汤本求真先生的一句话感触颇深,汤本求真先生是一个西医,女儿因为肠伤寒抢救无效去世,汤本求真先生留下了一句话:“恨医之无术,伤横夭之莫救。”从此,汤本求真先生放弃了西医,过着贫困潦倒、颠沛流离的生活,刻苦学习中医长达近二十年,终于成为日本汉方医学界的泰斗,临床疗效突出,其撰写的《皇汉医学》也成为日本中医学界的巅峰之作,这本书至今仍然是全球中医学界评价很高的一部力作,很多读者从中获益匪浅,这其中就包括我国著名的经方名家胡希恕先生。我本人也非常喜爱这本书,反复阅读,仔细把玩后,临床疗效提高了不少。

我的生活的轨迹就这样被命运改变了,这中间我挣扎过几次,曾经想返回商界经商,改善家人的生活,但是由于受医学的吸引,也因为受到中国古典哲学和佛学的熏陶,我再也难以燃起对商业的激情来。我渐渐心如止水,对物质上无欲无求,一心只想在医学上有所进步,挽救更多的像我母亲这样的患者。

这四年,我对世俗生活的放弃带来的直接影响是收入锐减,家人的生活质量下降,好在大家终于适应了我的改变。如今,我只希望自己能够在医学上继续前行,救死扶伤,业余时间写写作,聊抒胸臆。

从母亲病后,我的人生愿望就是当个好医生,帮助我的母亲一样的病人。1998年我高考时,我填报的所有的第一志愿全部是医科大学,可惜的是高考失利,与第一志愿失之交臂,被安排上了机械工程专业。因为我的高考分数较高,被调剂的是重点大学的重点专业,我虽然想复读一年,再考医科大学,我的一贫如洗的家庭却是不允许的了。我觉得我那个时代的中国教育制度之荒唐,莫此为最,教育从不重视个人的人生意愿。我进入大学后,拒绝上课,从图书馆里借医书自学,遭到了老师们的批评。最后由于种种原因,退学来到国家图书馆自学,依旧是以学医为主。

人生就像一道抛物线,从原点抛出,画了半个椭圆后,再回归到原点。如果不是母亲先是脑溢血,再癌症,我想我可能也以为自己忘记了当初的人生理想,沉浸在商业中,赚钱养家。但是命运却跟我开了如此之大的一个恶意的玩笑,这个玩笑让我重新回到了自己昔日的梦想之中。我的人生是痛定思痛的人生,是在悲伤的泪水中重新选择了一次的人生。

如今,我的慈母辞世已经四周年了,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再也没法给她尽孝了。但是就如前贤林觉民先生所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拯救其他的像我母亲一样受尽苦难的患者成了我的人生志愿。我希望我不但能够合法的正式行医,而且还能够有能力去开一家诊所或者医院,在物欲横流的时代,实现我的将医疗彻底回归为救死扶伤的人道主义事业的人生愿望。

我从悲痛中逐渐苏醒过来了。这几年的心丧如死的生活让我看透了红尘世界的功名利禄,回归为一个理想主义者。既为医者,又为人子,父母死在自己的臂弯里时,那种深恨自己医术不济的悲痛非有过同样经历的医生之外的人能够理解得了的。这些年,我磨练医术,磨练心性,至今仍然对自己尚不满意。但是我明白,只要继续付出努力,继续在这条路上坚持着,终有一天,我会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医生,能够挽救很多人的生命,为他们的家人带来帮助和安慰。

我的母亲,一个一辈子慈悲为怀的女人,一定也是希望我能够从事这样的事业的。达到目标的路程还很遥远,但是不管如何艰难,这条路我都会走下去,走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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