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车祸带来的反思

一个人真正的生活,应该是他的内心。

——陀思妥耶夫斯基《死屋手记》

2023年11月19日,也就是我堂哥去世后的第17天,有些精神恍惚的我,在骑车时,再次因为遇到的一种棘手的疾病陷入沉思之中。在一个交叉路口,一个女司机也在分神,本应减速缓行的她,把车开得飞快。等我意识到一场车祸将不可避免地要发生的时候,我所能做的已经非常有限了,我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将自行车的车龙头调整方向,迅速逃离,以免被车头撞个正着。

但悲剧还是发生了,我被这两轿车撞到了,只是躲开了她的车头。我的自行车被撞断成两截,人被甩出去好几米远。被撞的那一瞬间,我的大脑一片空白。那是一种濒死的感觉,人在那一瞬间不知道自己是活着还是死去了。直到重重的摔在地上,感觉到疼痛了,才知道自己死里逃生了。

我被撞得满脸是血,剧烈的疼痛让我近乎麻木。随后我发现手、膝盖上全部是大片的伤口,流了好多血。我头痛、头晕、恶心,但是意识未完全丧失。手还可以活动,我赶紧把车祸现场拍了照片,拍下了对方的车牌号。把自己遭遇车祸的照片发给了我的爱人,告诉她我发生车祸了。然后打122报警,接警人员并不关心你受伤是否严重,希望远程解决问题,都不打算派交警到现场。

我有些不耐烦了,讲述了车祸发生的地址后,不跟他们多费时间,把电话挂了,接着就打120急救电话。因为我母亲曾有过脑出血病史,再加上我在工作中也接触到不少脑卒中患者。我从自己被撞后的症状判断,我有脑出血的可能。我在这方面的经验还算丰富,也知道当时的自己需要保持绝对的安静,不能随意走动。所以那一刻我尽可能的少说话,安静地等救护车来到现场。

救护车很快就到了,我终于可以躺在担架车上,随车救护人员马上给我测血压。我的爱人当时正在上海回北京的高铁上,她打了个电话给住在附近的同学,让他们夫妻俩去帮助我。孩子也刚好在家,得知我出车祸后,他第一时间跟我联系,要求到车祸现场。但是那时我已经上了救护车,我告诉他直接到救护车准备把我送到的最近的那家三级甲等医院去找我。

医院里的急诊病人很多,去了需要排很久的队。我到了医院的时候,神志越来越不清醒了,头痛、眩晕和恶心在持续加重。儿子来到医院后,我第一时间让他去医院附近的药店里买些云南白药和碘伏过来,让他来帮我处理伤口。我加倍量的吞服了一些云南白药,而且每隔半小时左右就服药一次,这是我在治疗急性内出血时常用的方法。此后我还服用了一些我自己治疗脑外伤的药和安宫牛黄丸,这些药物服用完后,我好受了许多。

医院的脑部CT显示我的硬膜下有少量出血,并有轻度脑白质脱髓鞘,面部有一处骨裂。我的右侧腰部也很痛,小便出现困难,我知道肾脏可能受到了一定的损害。后来的一家医院的尿检显示,尿液中的小圆细胞和上皮细胞指数偏高,但肾脏的B超、CT都显示肾脏没有严重损害,肾功能也正常,只有右肾周边有絮状影,所以肾脏的损害应该主要是以肾脏周围软组织挫伤为主。

除此之外,就都只是一些皮外伤,虽然皮外伤也很严重,身体大面积擦伤,脸部有两处需要缝针。第一家接诊的医院给出了基本的诊断意见和治疗建议,给我打了破伤风针,一个老护士帮我处理了一下皮外伤。接诊医生告知我,我要缝针的话,需要到别的地方缝针,要治疗脑外伤的话,也要去别的医院,他们医院无法提供这些服务。

下一步到哪里治疗需要我自己决策,我决定先去中国医科院整形医院缝针,然后再找医院治疗硬膜下出血。急诊医生告诉我,缝针应尽量在车祸发生后的六小时内完成,我在车祸后的第五小时终于被送上了手术台,接受缝针处理。缝针的时候,医生也格外小心,生怕我有严重的脑外伤,死在缝针的手术台上,建议我先处理脑外伤。直到我一再强调自己的病情可控,看到我能够基本清晰地回答他的问题,他们才敢缝针。

缝针结束后,我同学开着车带着我在北京城找可以接收我的医院,找到的第一家医院以其医院无神经外科拒收了我。我是下午三点半左右出的车祸,直到次日凌晨一点前后才住进了另一家医院的神经外科病房。这距离我被撞已经是十个小时了。接诊的神经外科医生不敢掉以轻心,当即给我安排了重症监护,要求我身边二十四小时不能离人,也要求我必须完全静卧,连大小便都不得起床。

我的爱人在医院陪护我,我安抚她,告诉她不要慌。来医院之前,我自己已经对症处理过自己的脑外伤,在医院被重症监护的时候,我的症状已经在减轻,我相信不会有特别严重的意外发生。同时我也交代她,不要跟家里任何亲人说我出车祸了,等我度过危险期再告诉别人。如果没有度过危险期,知道的人越多,问候她和我的人越多,我就越有生命危险。我当时需要绝对的静养,不能有情绪波动,不能劳累,不能打电话。一切处置,都应冷静。她遵照我的意愿,没有和其他人打招呼。

第一夜平安度过,隔壁病床是一位重度昏迷的老年脑梗患者,他呼吸粗重,时不时地在昏迷中发出凄惨地叫声。当晚我们很难休息好,医生临时给我开了一些止痛药和营养脑神经的药,护士来给我输液。也许是我太累了,尽管隔壁病床的动静很大,我还是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醒来后我开始出现短暂的神智不太清醒的现象,但这只是一过性的,很快就又清醒了。我要求主治医生尽快安排一些检查,看看我的肾脏如何,因为我的腰很痛,小便也受到了影响。

很快就有B超医生推着流动B超车来床前给我做了全身的检查,结果显示右肾并没有破裂,这算是让人松了一口气,不过尿检结果还是让人有些紧张。入院的第一时间我又被安排做了一次脑部CT,这次脑部CT结果显示硬膜下未见明显出血,脑白质也未报告异常。医生们不放心,安排隔天再做一次脑部核磁共振。核磁共振也没有查出硬膜下出血和脑白质异常。

结果出来后,我和主治医生都松了一口气,而且在医院里已经观察了三天,基本生命体征一直是平稳的。这时我就想出院了,主治医生也同意我出院回家观察。我之所以想出院是因为神经外科的病人们的情况都太严重了,病房里其他病人基本都是昏迷状态,呼吸窘迫、止不住的各种叫苦声,吵得我整夜都睡不好。住院的第二晚,我甚至不得不到病房外的走廊里睡一会儿,但是护士站的各种声音也很嘈杂。刚出车祸的我在这种嘈杂的环境中休养,还不如回家,有情况随时返回医院。

直到出院,我的腰痛还丝毫未减。医院里的一位医生跟我说,去301看看吧,我们这里条件太差了,车祸后容易导致肾小管损伤,急性肾小管损伤的死亡率在10%-30%,神经外科医生对此病没有什么经验。我想了想也是,就又去301排除了一下肾小管损伤,结果是无法确诊有没有损伤,也是让回家继续观察。

我知道益母草颗粒是可以治疗肾小管损伤的,所以自己回家买了些益母草颗粒冲服。冲服益母草颗粒后,小便通畅了许多,腰痛也在减轻。此后几天,我就在家里卧床静养,完全靠自己治疗。脑虽然可能没有出血,或微量出血已经被及时处理,吸收了,但脑震荡问题是存在的。稍劳累便会感到天旋地转,头痛恶心。出院时,神经外科医生要求我绝对远离手机、书、电脑和电视最少一周,建议我全休一个月,否则很容易留下车祸后遗症。

实际上车祸后的一周,各种后遗症都出来了。我的脾气变得比以前暴躁,不再那么温和。和人沟通的时候,很容易愤怒。自己的情绪有时处于亢奋,有时又处于极度低落的状态,像极了双相情感障碍患者。我跟家里人说,这是个非常时期,希望他们不要为我的情绪影响,不要被我的话刺伤。我尽量少说话,也不看书,不看手机。

那几天只要一回忆起车祸那天的事情,我就会处于惊恐状态,但是我又禁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回忆。女司机的家人很不厚道,我告诉他们两周内不要和我联系,任何事情两周后再处理,他们不但不到医院来探视我,还想着各种办法来骚扰我,故意激怒我。我干脆先把他们的手机号码都拉黑掉。作为一个临床经验丰富的医者,我知道此时此刻我需要什么。

这是我从进入大学以来,大脑处于静默状态时间最长的一次。此前,我的大脑一直都没有休息过。我尽量多睡觉,少说话,醒来的时候就和猫玩玩,坐着发发呆。各种情绪如波涛汹涌,我也尽量控制它们。我最担心的是自己留下创伤应激障碍,以后不会关爱身边的人,不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实际上在这种时刻,睡觉、发呆、沉默是最好的恢复大脑的办法。

内心的波澜终于在起伏不定了几天后,逐渐平息。头痛、头晕、脑鸣、耳鸣、健忘、失忆的现象也在逐渐减轻,一周后,我基本上可以正常地控制自己的情绪,我知道自己不至于留下创伤应激障碍了。许多人车祸后会性情大变,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如果有一天我丧失了爱他人的能力,不再温和、宽容和理性,那将是一场灾难,不但我的亲友们会深受影响,我的工作也将难以继续开展。

所幸的是,我车祸后的各种医疗处置都很专业,而且最亲密的几个亲人给予的关怀也很到位,所以到了第十天,我有一种“轻舟已过万重山”的感觉。大脑轻松了许多,反应又能像车祸前一样敏捷。

二十岁后,我没有连续休息过这么长时间的历史。一个成年男性在这个社会上最重要的任务是养家糊口,如果不是遭遇了这场车祸,我想我到死都不可能连续休息这么长时间。我小时候被培养得太勤劳了,长期在坚持着“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原则。

在过去的十天,我的大脑被放空得很干净,我处在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状态。我去反思,为什么我会出这场车祸。最初也有怨言,怪司机,怪工作太忙,怪诸事不顺。但渐渐地,我意识到,谁也不能怪,根本原因在于我自己。

从小到大,我都在不断地“闯祸”。两岁时就放火把自己家的房子烧掉了,我的天性是如此地顽劣不堪。母亲在世时,常常念叨我小时候是多么天不怕地不怕,几岁的时候就徒手爬树,爬到树上之后,模仿电视上的“轻功”镜头,直接从树上往地下跳,头摔破了好几次。六七岁开始徒手捕蛇,各种大大小小的蛇,无论有毒无毒,我一看见就去捕捉,从来不知道害怕。而且我还天生擅长捕蛇,看到蛇后,冷静地与蛇对峙,揪准时机,猛地一把抓住蛇的尾巴,然后把蛇甩晕,最后成功的把蛇捕捉住。有时我会把捕捉的蛇带到教室里玩,吓得其他同学阵阵尖叫,让教我的老师极为头痛。

我还把家里的板凳倒过来当滑板车,从村里各种高坡猛冲而下,有一次撞到一块尖锐的石头上,险些把左眼毁掉,左侧眼角缝了几十针。小时候我经常被送到村卫生所缝针和打破伤风针,在村里留下了一个外号叫“疤子”。人们常说好了伤疤忘了痛,而我则是伤疤未好就能把痛忘掉,继续制造新伤疤。我也喜欢玩水,有一次在河中央突然溺水,但那时只有十岁左右的我,居然能冷静下来,沉到水底,憋住气,抱块大石头,走到河岸上来,自己得救了。

在老家的时候,我就频繁地发生交通事故,我二十岁前遭遇的各种大大小小的交通事故应该不下十次,有几次也很严重。我在北京先后被车撞过五次,虽然大多数情况下是对方全责,但每次被撞也与我自己在路上走路时走神有关。只是以往遇到的所有交通事故,严重性都不足以与这一次相比。

我其实知道自己有这些特点,也尽可能地深居简出,避免在外被车撞到。但即便在家里,我也经常磕到家具、门、抽油烟机、壁橱和墙壁,频繁受伤和出血,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我每个月都会受伤五次以上,我家的家具不得不在尖角上包上防撞条。车祸后在家休养,我已经特别注意,但休养的这十天里,我仍然受伤三次,有一次还是把车祸留下的未痊愈的伤口磕着了。这么去统计,我这四十多年,大大小小的磕伤、撞伤最少在2000次以上。

很多人告诉我,你注意点就不至于那么容易伤到自己。但实际上,发生车祸后,我是非常注意的。这说明我这类人容易受伤是潜意识中的一些东西在作怪,潜意识中的疏忽是如此地迅速,等你意识到时,再想阻止一次受伤事件的发生已经来不及了。

我想这一定是我们基因中的一些问题造成的,而且有类似的情况的,肯定不止我一个人。我在知乎的一个“为什么我总是容易磕磕碰碰”的话题下,发现了大量的同类。原来这样的人不止我一个,许多人饱受这种困扰。不过有趣的是,这个问题下的几乎所有答主都是那么的乐观开朗,一看就知道是一群神经大条的人,大多数人在以自嘲自乐的方式回答这个问题,和抑郁症下的回答画风完全不一样。

我知道自己在余生也可能改不过来了,这可能是人类祖先的猎人基因中的一部分。我们的祖先在狩猎过程中,需要这种无视危险、全神贯注、不受外界环境干扰的素质,所以自然而然地进化出了一种专注力强而对周边的小危险警醒不足的基因来,我们只不过继承了这种基因而已。

我天生的对自己身体遭受的疼痛不敏感,身上被撞得青一块紫一块,自己就像没事人一样,完全无知觉。但我对其他人的痛苦却非常敏感。车祸发生后,在候诊时,我看到另一个人手指被截伤,出了许多血,他的痛苦引起我触电般的反应,可我却对自己的痛苦却视如无物。其实那时的我比他更严重。我脸上两个很深的伤口一直在往外不断流血,我是候诊人群中最严重的伤者之一。

若非对痛苦如此不敏感,我们这类人大概也不至于形成乐观、冷静和淡定的性格特征。我在临床过程中见过太多痛觉神经发达、内心脆弱的患者,他们饱受抑郁症、边缘型人格障碍、焦虑症等精神疾病困扰,有的终生都难以从精神困境的苦难中自拔出来。他们过于敏感和发达的神经帮助他们躲开了许多风险,让他们不至于像我这样的人一样经常受伤了还不知道,可他们也无法像我这样的人那样容易进入冷静平和的心理状态。所以任何一种基因,都是既有利又有弊的。

前半生我靠身手敏捷、遇到重大危险时反应速度快,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劫难,但后半生我将很难再像年轻时那样反应迅捷——人在遇到危险时肢体反应速度越快,逃生成功的概率越高。所以这次车祸后我痛定思痛,决定从此以后,要把自己的生活方式调整一下,再也不骑自行车了。也尽量减少单独外出,余生尽可能过着图书馆和家两点一线的生活,平时就在国家图书馆附近的紫竹院公园里锻炼身体和放松身心。再去种菜的话,就乘坐公交车去。我这一生走路时遭遇的几次被车撞的事件,连皮外伤都没有造成,毕竟在人行道遇到的事故都很小。但骑自行车被车撞或自己摔伤,好几次很凶险。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但我的基因决定了我更适合活在自己的内心之中。人继承的基因是自己无法选择的,不过生活方式却是可以自己选择的。既然对我来说,外面这车水马龙的世界风险太大,那我就更加深居简出好了。斗室之中,也有无穷的乐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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