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轻度抑郁了,需要调整自己的生活状态

机体死亡是由于被耗尽的机体组织不能持续地自我更新,以及通过细胞分裂来维持增殖和组织更新的能力是有限的。

August Weissmann,生物学家,1881年

我人生的第一节哲学课,是我祖母无意间给我上的,她教会了我一个字:忍。

我七岁那年,上了小学,刚学会汉语拼音,祖母就央求我借助字典,教她念经。祖母是个虔诚的佛教信徒,从附近的庙里请回来了许多手抄的经书——八十年代,佛经的流通不像现在这样发达,农村老人们得去庙里请人手抄各种经书。

祖母让我教的第一部“经书”其实不算佛经,八十年代,佛教组织不发达,寺庙里流通各种适合民间文化程度不高的人学习的通俗易懂的伪“经文”。祖母要我教她念诵的第一部伪佛经是《张公百忍歌》。

这首歌的歌词如下:

忍是大人之气量,忍是君子之根本;能忍夏不热,能忍冬不冷:能忍贫亦乐,能忍寿亦永;贵不忍则倾,富不忍则损;不忍小事变大事,不忍善事终成恨;父子不忍失慈孝,兄弟不忍失爱敬;朋友不忍失义气,夫妇不忍多争竞;刘伶败了名,只为酒不忍;陈灵灭了国,只为色不忍;石崇破了家,只为财不忍;项羽送了命,只为气不忍;如今犯罪人,都是不知忍;古来创业人,谁个不是忍。百忍歌,歌百忍;仁者忍人所难忍,智者忍人所不忍。思前想后忍之方,装聋作哑忍之准;忍字可以走天下,忍字可以结邻近;忍得淡泊可养神,忍得饥寒可立品;忍得勤苦有余积,忍得荒淫无疾病;忍得骨肉存人伦,忍得口腹全物命;忍得语言免是非,忍得争斗消仇憾;忍得人骂不回口,他的恶口自安靖;忍得人打不回手,他的毒手自没劲;须知忍让真君子,莫说忍让是愚蠢;忍时人只笑痴呆,忍过人自知修省;就是人笑也要忍,莫听人言便不忍;世间愚人笑的忍,上天神明重的忍;我若不是固要忍,人家不是更要忍;事来之时最要忍,事过之后又要忍;人生不怕百个忍,人生只怕一不忍;不忍百福皆雪消,一忍万祸皆灰烬。

但祖母带回来的《张公百忍歌》是篡改版的,它加入了许多鄂东农村地区的民俗和俚语。比如它还教我们在别人偷了我们的耕牛的时候也要忍。我祖母是用唱的方式来学习这首《张公百忍歌》的,我至今仍然记得祖母抑扬顿挫的唱诵《张公百忍歌》的情景。

祖母以夸奖与“食诱”的方式,诱导我耐心地教她念经。祖母会告诉我,在她的这么多孙儿孙女中,祖母最爱的就是我,她夸我聪明、孝顺,告诉我她真的好爱我。与此同时,祖母还会用一些小零食贿赂我。教一个农村文盲老太太背诵《张公百忍歌》和《金刚经》这类又长又拗口的诗歌和经文,难度很大,需要极大的耐心。祖母对我的笼络是成功的,我小时候顽劣不堪,贪玩得很,居然也能抽出时间来安静地教祖母背诵经文。

每次学习新的经文时,都是我比祖母先背会。我最近在反思自己的个性形成过程时,意识到祖母的这段特殊的学经经历,对我一生的影响很大。在一项关于忍耐力的心理测试中,我得了满分——这可能是万里挑一的成绩。有一段时间,我和北京某著名寺院的一众佛教信徒在天涯社区上辩论,后来参与到这场辩论的有全国各地的佛教徒,有些是出家人。他们在辩论的过程中忍不住污言秽语,唯独我一直以很强的自制力,从头至尾,不说一个脏字。遵守了佛陀的不“两舌、恶口、妄言、旖语”之戒。

我现在回忆我小时候的许多事情,才发现从小我就很能忍让,无论自己心中有多不快,我都首先考虑别人的感受。佛教六度中,忍辱波罗蜜是最难修持的,人们很难灭掉自己的嗔怒之心。但我接受的人生第一节哲学课,便是忍,所以我有非常强大的自我克制力。

但忍本身也是一把双刃剑,它既是美德,也是劣根。过度的忍耐,意味着我们给了他人伤害我们的机会,太能忍耐的人,自我保护能力不足,或者说是选择了一种消极的自我保护方式。时间久了,这种自我保护方式会产生一系列负面的效应,它会使人容易抑郁和消沉。

不过我的生命力可能比一般人旺盛许多,这辈子几乎没有精力不充沛的时刻。我曾在两个团队里与人共事过,我的同事们都赞叹我做事的专注度和效率,第一个投资人甚至对我说,我就是那种可以以一当十的人,在单位时间里,我可以完成的工作量令人叹为观止。

所以祖母教的这个忍字,在年轻时对我的负面影响也很有限。我在青春期的时候,也曾因为遇到许多忍无可忍的事情而拍案而起,甚至振臂一呼,带着一群人打架闹事。我那时候做的许多事情,是大多数人连想都不敢想的。

但是人的早期教育经常会在青年后期开始形成反刍现象,二十五岁后,早年的这种忍耐教育开始对我产生很大的影响。三十岁后,凡事我都尽量忍耐。三十五岁后,忍耐已经成为我的主要人生选择。四十岁后,我能忍耐一切,几乎再无嗔怒之心,或者即便偶尔有,也会在几秒钟内自我消化殆尽。

这好不好呢?我认为既好也不好。好就在于忍耐减少了许多是非,人来骂我,我忍耐,骂不还口,躲避他们,人家就没法继续骂了;有人侵犯了我的利益,我也忍耐,默不作声。时间长了,就变得像塞利格曼先生所说的那样,出现了习得性无助的现象。

而习得性无助正是抑郁的基础。塞利格曼先生做了一些动物实验,实验者电击狗后,不给狗逃跑的机会,狗开始的时候会挣扎,到了最后,知道自己逃跑无用,就不挣扎了,只在呜呜地哭泣,这就是一种习得性无助的现象。习得性无助,也就是抑郁了。忍耐其实就是一种对自己的一切公平与不公平的遭遇,都以不挣扎的状态来应对,时间长了,那些习惯忍耐的人,就很容易抑郁。

我这次轻度抑郁的根源正在于此。

我是个很快乐的人,也读了很多书,与抑郁症相关的知识学了不少,还帮助过一些抑郁症患者,但是最终自己还是不可避免地走向了抑郁。当抑郁量表上的分数显示我是轻度抑郁症的最高分,离中度抑郁症只有一分之差时,我非常平静,甚至比看到这个量表前要平静许多。

我在一年前是不抑郁的,甚至直到现在我的抑郁症量表中的各种关系的值都还正常,不正常的是抑郁症的症状。我以失眠、食欲减退和难以感受到人生的快乐为主要临床症状,这些导致我的抑郁症评分很高。

仔细回想,这次抑郁始于去年底的疫情大爆发,那段时间我严重透支自己的身体,因为疫情高峰期,我几乎很难有休息的时候,大脑一直在高速的运转,我知道自己的身体承受不了,但是当时的情况让人不得不选择忍耐。因为病人实在太多了,像海啸一般的涌来,许多医务工作者可能一辈子都接触不到那么多的病人。

从那以后我就开始出现神经衰弱的症状,睡眠质量很差。今年2月份,我的一个亲戚到北京来上访,结果并不美好,地方警察来北京把他逮捕了,因为当时他住在我家里,我帮他与地方官员沟通过,警察甚至威胁我要逮捕我。

他被拘留进看守所后,家人为了营救他,想尽了各种办法。我有二个多月,在工作之余,不断地为这件事情焦虑,经常彻夜不眠。因为当时家里人把主要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认识的一些法官朋友还告诉我,在我的亲戚被放出来之前,不要出北京,因为有些地方警察可能滥用职权,在外地乱来。

此后,家里老人丧亡,因为担心受到牵连,出京后被抓,我没法回家奔丧。这次事件也带来了一系列的影响,包括影响到孩子的状态,影响到他的考试。再继续演变,它又诱发了许多家庭矛盾。最终就变成了一堆鸡毛的烦心事,继续影响我的睡眠。

到最近暑期,我终于发现自己可能已经进入到一种漫长的失眠和郁郁寡欢的状态了。除了工作,我似乎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来兴趣,经常彻夜难眠,时不时地忧伤到流泪,经常想和家里人吵架,但是又忍耐着什么也不说,因为怕伤害到他们。

在最近一次情绪剧烈波动后,我终于意识到我自己生病了,用我掌握的诊断抑郁症的方法,做了几套量表,果然不出所料,我轻度抑郁了,所幸的是在“自杀”这一项上得分为零。我知道我应该立即给自己治疗了,于是开始吃上逍遥丸,用上甘麦大枣汤和二至丸,拯救我的食欲和睡眠。我暂时还不想用西医的抗抑郁药,因为我知道自己还没有严重到那种程度。

可是我也知道,轻度抑郁症(即便是像我这样的应激性的)如果不进行及时有效的治疗,是有可能转变为中度或重度抑郁症的,再往下发展就会有自杀的念头了。

我思之再三,最终还是决定把自己罹患轻度抑郁症的情况向亲朋好友,也向我的患者和患者家属们公开。因为我要医治自己的心灵,需要你们的配合。多年来,我一直是以一个尽职尽责的家人、医者的身份出现在大家的眼前。不惜自己呕心沥血,也要帮助他人解决痛苦。宁可牺牲自己,也要成全家人和朋友。承受了太多的压力,现在真是到了受不了的程度了。

我病了,我需要调整自己的生活状态和工作状态。我要为自己减轻负担,我的身体和心灵都需要得到足够的休息,这样我才能康复过来。我知道你们中的许多人无法理解抑郁症这种病,我希望你们不要给我无谓的安慰和问候,我需要的是一段安静的时光。

我是INFP型人格,这一型人格又被称为哲学家型人格或调解员型人格。INFP型人格的人善于思考,不但能够引领其他人走向灵魂深处,也能成为自己的心灵导师。只要给我一段安静的时间,我会把自己从这种抑郁的状态中拯救出来。

我可能要对自己做出一些改变,我过去总是过度的委屈自己,成全别人,这是不对的。长期如此,我会伤害到自身。我不是说以后不应宽容大度、与人为善,而是说,一切都要适度,我要爱我自己,要为自己建立起边界。我需要重建自己的人际关系,需要与一些会造成我身心过度消耗的人和事保持一定的距离。要是再不这样做,迟早我会转为中度或重度抑郁症。我不能倒掉了,因为那些爱我的人还需要我。

我有一些良好的基础,足以让我抵抗这种应激性抑郁症。长期以来,我保持着良好的工作和运动习惯,这些习惯现在正在拯救我。虽然我陷入抑郁状态,但是我还能高效的工作和进行高强度的运动或体力劳动,而且每天都仍然在坚持,这种坚持让我依然有足够的力量帮助自己从抑郁的深坑往外跑。所以我这算是不典型性抑郁症,纯属过度消耗造成的透支引起的情绪全面崩溃。

我对自我的评价也不像典型抑郁症那样低,我受到了不少人的认可,这与抑郁症患者的低价值感是完全不同的。我做的全方位心理健康测评显示我的人格没有任何扭曲,心理基础很好。甚至包括我写的这些文字都充满了积极的力量,与典型抑郁症患者迥然不同,所以我相信我康复起来会很快。

我只是把自己累垮了。我希望我身边的人能够考虑一下如何为我减轻负担,而不是增添我的负担。我每天与疼痛、死亡、绝症、自杀等各种负面的事情打交道,我在凝望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凝望我。我需要减少其他足以摧毁我的精神支柱的影响,我也需要时间,需要自己的个人空间。

我希望自己能尽快感受到山川河流的美好,感受到蓝天白云的灿烂,感受到热血沸腾的生之乐趣,看到一朵鲜花都能愉悦半天。我不希望自己再在这种阴雨绵绵的氛围中度过太长时间,不希望自己经常忧郁得不行。我要把我的哀伤情绪从我心头驱赶走,重新找回那个积极阳光的自己。

我要向所有人示弱,我不是一个坚强到不可摧毁的铁人,我只是一介凡夫,我的血肉之躯不足以让我挑起无限的负担。我还能应对我目前的工作,但更多的事务是我承受不了的了。

以上都是我的心声,我写出来,只为了被听见,但同时我也希望自己能够不被打扰。在工作之余,我希望我能得到更多的宁静的独处时光,独自去重建我的心灵。不要试图和我说理,我读了许多书,自己能想通,只是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当你们看到我在发呆的时候,我希望你们不要问我在干什么,我只是在关闭自己不必要的功能,让自己处于低能耗运转的状态,减少消耗。等到我重新恢复力量了,我自己会从这种状态中改变过来。

最后,我希望所有的人都不要担心我,我可以帮助自己或者通过专业的同仁的帮助走出来的,只是我需要一点时间。谢谢你们多年的理解和支持,我爱你们。

作者网站:www.zhouzhiyuan.comwww.zhiyuanzhai.com,微信:zhouzhiyuan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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