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克拉丽丝,羔羊停止尖叫了吗?
如果你的回答既肯定又否定,我是不会感到惊讶的。羔羊目前是不会再尖叫了。但是,克拉丽丝,你是以那地牢的种种标准来衡量自己的,可衡量自己不能太苛刻了;要获得神圣的宁静,你得一次又一次地去争取。因为鞭策你前进的是苦难,看到苦难,苦难就不会有尽头,永远也不会有尽头。
我不打算拜访你,克拉丽丝,有你在,这个世界更精彩。务必同样善意地待我。
——摘自《沉默的羔羊》
对我的猫来说,上个周末有点不一样。它有了一个新的小伙伴,那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姑娘。她是我的一个近亲,很爱猫,但自己家里没有养猫,她经常去别人的家里撸猫。
刚开始的时候,猫和小姑娘相处得很融洽。小姑娘把她所有的温柔和爱意都给了猫咪,逗猫玩,给猫梳毛,找猫粮和猫罐头喂猫,抚摸猫咪。猫是人类最好的陪伴动物,它能够感知到人类对它的爱,所以它也非常享受,这从它的神情中可以看出来。
但接下来,情况渐渐地发生了一些改变。小姑娘的想法很奇怪,她为猫搭建了一个在她看来很舒适的猫窝。她开始逼着猫往猫窝里钻,她禁止猫以它自己感到舒适的方式躺在沙发上或床上,也禁止猫透过玻璃看窗外的世界,她要求猫按照她的想法去跟她做游戏。
猫毕竟是猫,她听不懂小姑娘的命令,小姑娘一遍又一遍地把猫抱离猫感到舒适的地方,逼着它钻进猫窝,甚至开始使用暴力。猫有些不胜其烦,最后摆出自卫的架势,再到后来在它遭受到攻击的时候,它开始试图反击和逃离。
我劝说小姑娘猫听不懂人话,不要那样招惹猫咪。否则一旦它抓伤了她,她不但会很痛,还需要打狂犬疫苗,很麻烦。小姑娘非常生气地斥责我,你不是说你的猫是神猫吗?为什么它听不懂我的话?它怎么那么笨?接着她非常生气地对猫大发雷霆,把猫贬得一钱不值,发誓再也不跟这只猫玩了。
这一幕对我来说是如此的熟悉,这与我在研究的人的情绪失控问题密切相关。这孩子还小,目前我尚不能确定她究竟是我们俗话说的孩子脾气还是存在情绪控制问题。但我对她有所了解,她确实比身边其他的小孩更容易闹脾气一些。晚上她睡觉的时候,经常在梦中哭泣,她似乎存在一些惊恐不安。
通常,一个存在情绪控制问题的人从小就会和周边的人不太一样,他们与人的关系极易破裂,与宠物的关系也如此。关系不断破裂又会使得他们自己倍感困扰,当他们与其他人在情感链接上出现问题时,他们会变得比一般人更敏感、多疑和缺乏安全感,他们更容易遭受焦虑和抑郁情绪的困扰。
当他们长大后,他们与自己的婚恋对象和子女相处时,这种状况会更严重。他们经常会处于两种极端情况之中:要么爱意绵绵,要么暴怒如狂。他们的行为让他们的伴侣和孩子会体验到上一秒钟在天堂,下一秒钟在地狱的感受。时间一长,这会令人极为不适,所以这样的亲密关系也很难长久。
因为从小到大,类似的情感纽带突然断裂的故事在他们身上一再发生,每次发生这样的事情都会让人痛不欲生。所以他们非常敏感,只要关系中出现有可能破裂的蛛丝马迹,他们自己就会率先结束关系,以求自保。他们害怕自己遭受被抛弃的打击,所以每次他们都会率先抛弃别人。
但每次抛弃他人的时候,他们都不是真心的。他们会继续在一个较远的地方观察他们身边人的反应,如果他们被强烈的挽留,他们会与伴侣和好如初。如果他们意识到自己小题大作了,他们也会自己回头寻找伴侣和解。不过这种分分合合的次数多了之后,彼此就会疲惫不堪,关系最后会以破裂告终。
我读过很多这方面的著作,许多浅薄一些的文献会将这种现象归因于父母的教育和家庭环境的影响,有一些作者甚至极端地认为这些人都是在幼年时缺爱所致。但实际上,我在身边观察到的绝大多数情绪失调者并非如此,他们是天生的就与众不同。
他们有着比常人敏感得多的神经,通常,他们也会存在躯体症状——有些医生可能会认为这些躯体症状是精神压力造成的,实际上并非如此。他们的神经系统出问题了,这是一个生理性问题,而非心理性问题。严重者会共病神经系统的一些常见疾病,比如强直性脊柱炎、神经性呕吐、神经性偏头痛等。我起码观察到3例此类人士在睡梦中不自觉地发出痛苦的叫喊声,所以他们的痛苦绝非虚假。
新冠发生后,一些以前不存在这种问题的人突然变成了这样的人,这使得我意识到,当一种病毒能够损害人的神经系统时,它也会造成这样的问题。所以将此类问题单纯地归因于原生家庭的教育,是肤浅且错误的。
情绪失调问题的确可能在一个家族中多发,因为这个问题确实存在遗传性。一些研究显示,患者的21号染色体短臂上的一组基因存在问题,这导致他们的一些关键性神经递质,比如5羟色胺的分泌紊乱。另一些研究则显示,患者在母亲的子宫内就存在催产素不足的问题,通常他们会早产或出生时低体重。
现在,大多数学者都认为,情绪失调与基因、环境以及人的一些创伤性遭遇都有关系,情绪失调通常会伴随着认知失调和情感失调。与此类人士沟通的时候需要掌握许多专业技巧,大多数此类人士最终都可能出现心理问题或精神问题。一些严重者会发展为重型精神疾病,如双向情感障碍、边缘性人格障碍、狂躁症、偏执型精神病、精神分裂症等。这不但会给他们自己带来巨大的痛苦,也会让他们的家人们很痛苦。
通常,与这类人建立起较深的情感链接者,本身也可能存在一些需要处理的心智方面的问题。我自己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我在五岁的时候第一次经历了自己身边最重要的亲人自杀未遂事件,在13岁的时候又经历了一次亲人自杀事件,这两次事件对我的打击都很大,给我心灵留下的创伤直到四十多岁的时候,我自己反复研究精神医学与脑科学后,才算是基本清除掉。
我的成长经历可以为精神医学提供一些值得借鉴的资料,但鉴于许多关键人还在世,我不打算细谈,以免对他们造成伤害。或许我晚年会写回忆录,为精神医学研究留下一份有价值的文献。
我小时候受过的创伤对我的影响非常深,它让我显得与众不同——确切说就是对人有过度的同情心和包容心,也过度追求完美,所以我的前半生卷进了许多人的苦难之中。我在高中二年级的时候,我的恩师有一次在教室走廊外,苦口婆心地对我说,志远,我们都不是救世主,你不要太悲天悯人。
我二十岁的时候,我哥哥对我说,我的同情心泛滥成灾,他觉得我终将为自己过度泛滥的同情心所累。事实也确实如他所言,我过去的十年,有九年深陷在这种泥潭之中,甚至差点把自己的命丢掉。对我来说,一场车祸不是伤害了我,而是拯救了我,它启动了我的一次大反思,让我心智成熟了。
我的母系家族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家族,我的母亲情绪调控能力很好,她很会爱人,而我又是她最宠爱的孩子,我也继承了母亲的这些优良的基因。但是我的父系家族存在很严重的情绪失调的问题,甚至在我祖父辈还出现过精神疾病患者,所以我小时候的成长环境严格来说不是太好。
而我家又是全村的矛盾处理中心,我从小就看到村里那些成年人到我家里找我父亲主持公道,他们大声咆哮着扯皮,一个个都处于情绪失控状态,面目狰狞。那种激烈的争吵场面对我的刺激一定不小,所以我从小就厌倦与任何人发生争执,长大后成了一个和平主义者。
我从小亲眼目睹了这些人是如何小肚鸡肠,为了一点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大打出手,需要我父亲调解,他们甚至是至亲骨肉的关系。从我十八岁开始,我父亲的这个角色戏剧性地迁移到我身上了,那时村里就有人开始找我调解纠纷,到现在我回老家依然需要调解家族纠纷。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我的MBTI性格测试结果是INFP(调停者)人格类型了。实际上更确切地说是从我进入初中开始,我的身上便出现了父亲的影子,我在学校一直都是处于旋涡中心的问题解决者。
我在看《沉默的羔羊》这部小说时,很为书里最后的那一段话所触动,我在本文开始引用的就是那段话。那是克莱特医生写给女警官克拉丽丝的一段话,克拉丽丝正是因为小时候遭受过心理创伤,这创伤一直未曾愈合,这种成长经历导致她成年后有强烈的正义感和同情心,她甚至为此不惜冒着生命危险去调查连环凶杀案。克莱特医生是一个精神科医生,同时自己也是一个精神失常者,他利用自己掌握的专业知识去分析克拉丽丝,最后试图在精神上操控她。
荷兰脑科学家施瓦伯在其《我即我脑》这本书中提到过,一个人的一生,所经历的所有的重大的事件都不是偶然的,比如遭遇了某种意外,或和某个人一见钟情陷入爱河,或做了某个影响自己终生的决定——这一切看似偶然,但仔细研究,其背后都有非常深层的原因,这通常都是我们的大脑在发育的过程中受到某种因素的影响,存在某些需要解决的问题。
我在读到这本书的时候,霍然惊醒,开始对自己一生中所遭遇的各种事情进行深刻的反思。最终发现确实如他所言,我们犯下的所有错误,以及我们与外界的种种冲突,其因皆不是来自于外界,而是我们自己心智不成熟造成的。
人类尚未进化到完美的状态,人类社会也存在各种各样的问题,我们继承了什么样的基因,我们幼年的成长环境都不是我们自己能决定的。整个人类社会实际上时不时地处于情绪失控的状态,大多数人的内心都不会那么强大,外界的风吹草动会让许多人倍感压力,战争和瘟疫这种极具摧毁性的大事件更是会导致很多人精神失常。
即便我们自己不是情绪失控者,我们也很难完全摆脱情绪失控者的影响。因为我们的亲人或我们的恋人中可能会有情绪失控者,即便我们身边的所有人都不存在这类问题,我们在生活或工作中还是难免会遇到这样的人。
我这几年常常在思考一个问题:如何解决人类的情绪失调问题?如何减轻情绪失调者和他们身边的人的痛苦?如何避免情绪失调者对这个世界的破坏和伤害?据我所知,现有的医学手段对这个问题所能发挥的作用很有限,而且我们目前在用的心境稳定剂大多存在不同程度的副作用。可能我们更需要促进社会大众对这个问题的理解和认知,探索更合情合理的不同类型的人的相处之道。
我心中的羔羊停止尖叫了吗?也许正如克莱德医生所说的那样,我和克拉丽丝这类人总是以过度严苛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我们在人类的苦难的鞭策下前行,我们心中的羔羊在某一段时间看似停止尖叫了,但是到了危急时刻,那凄厉的叫声又会重新响起。没有谁能真正彻底地抹掉那些印在脑海深处的记忆,我们所有的遗忘都是有条件的发生的。
注:在《沉默的羔羊》中,克拉丽丝小时候与羔羊为伴,但有一次却不得不亲眼目睹自己的伙伴被送上屠宰场,所以她的脑海中总是不断地回旋着被送往屠宰场时羔羊的尖叫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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