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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鄂东地区一个群山环绕的村子里,我们村很大,据说是我们县第三大村,也是全县最大的一个集族而居的村子,其余的大村由好几个姓氏组成,而我们村则没有外姓。村里的房屋和田地组成了一大片的平原地带,但是站在村里最高峰处朝周围的任何一个方向望去,都能看到环绕的群山,两条河流穿村而过。千百年来,我的祖先就在这样的一片土地上繁衍生息。
小时候我的好奇心很强,我有时候会花费大半天的时间去观察蜜蜂是如何采蜜的,有时候我会仔细观察蚂蚁是如何生活的,我也对蝌蚪是如何一步步长大变成青蛙充满了兴趣。在我们乡下,对这类问题感兴趣的孩子会被大人们笑话为傻子,因为他们觉得这些东西不值得研究。
我记得上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还带着我班主任的小儿子一起去油菜地里抓蜜蜂,抓到后放在玻璃瓶子里养着,然后对着瓶子观察蜜蜂的每一个细微之处。我的老师批评我不务正业,训斥了我一顿,禁止我下次再去干这种事情。
那时候我还对地下水的产生也充满了兴趣,所以在我们小学的学校后面不断的挖掘井坑。我不知道这件事情后来是怎么成为大家都喜欢的游戏,因为我的带动,我们学校的后山上被我们挖掘出了上百个大大小小的井坑,最后我们还把一个深埋着的废弃了很多年的沼气池给挖出来了。大人们生怕我们出了什么意外,后来放学后老师在学校后山守着,不让我们在那里挖坑。
湖北的乡下到了冬天的时候很冷,屋子里是没有暖气的,我们小时候教室四处漏风,窗户都是用报纸或塑料糊住的,根本不挡风。所以我们到了冬天的时候,在教室里上课会很受罪。
好在我们教室的地面是土质的——村小穷,没有钱把它弄成水泥地面。我于是就自己动手,在座位底下挖了一个坑,自己捡一块铁板,盖在坑上面。再从家里带来一些谷糠和炭,在上课前把火生起来,再用铁板盖住,这样我在听课时就可以把脚放在火坑之上,人就暖和多了。后来大家都这么干了,老师觉得这情有可原,危险也不大,倒也没有禁止。
我们村小的老师都是村里的上过初中或高中的长辈,没有一个老师接受过专门的教育学培训,教学水平很有限。但是生在农村最大的一个好处就是,我们可以近距离的接触到大自然里的一切。我们不用看《昆虫记》,我们可以直接在野外抓各种昆虫玩,我们自己去观察昆虫的形态特征和习性。一年四季,我们可以观察到植物从发芽到生长,到开花结果,再到花谢叶落的整个过程。
我们也可以自己动手发明各种各样的玩具和游戏。村里到处有斜坡,我们把家里的条凳倒过来,凳面着地,凳子腿朝天,人骑在凳子上,用手抓住凳子腿,从斜坡上滑下去,这就是我们的滑梯。当然这种游戏有一定的危险,我自己就在一次滑坡游戏中磕伤了,左眼角留下了一个至今还消灭不掉的疤痕。
野外的植物和昆虫、蝴蝶都是我们天然的玩具。我们三五成群,结伴而行,在村子里到处玩。我们每个人都是小小的发明家,能够发明各种各样的玩法,乐此不疲。我的小伙伴们一定也会记得他们小时候的一些创举。
我如今回忆童年时期的往事,总是感慨生命真是不可思议。我们从幼儿时期便对外在的世界充满了好奇心,这种自然而然的观察和学习能力,甚至在动物身上也能看到。世界有很多的奥秘,吸引着我们前去探索,时光也便在这种探索中不知不觉的流逝。
孩子们是多么的快乐,他们的好奇心驱使着他们对一切都充满了兴趣,对生命毫不厌倦。我常常想,如果人生就停留在这样的一种状态,那该多好。我们对这个世界,从无知到有一点点知,从有一点点知到知道得越来越多。所谓的成长,就是明白了以前不能明白的道理,认识到了以前认识不到的规律,掌握了以前不曾掌握的技能。如果一个人的一辈子,把自己绝大部分的精力都投入到这样的成长的过程之中,那该是一件多么快乐的事情啊!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普遍的物质匮乏。农村大多数家庭过的生活和几千年来中国农民们过的生活没有太大的区别。在我童年时,村里还没有通电,我们晚上是点煤油灯照明的。为了省点煤油,我们通常很早就吃完晚饭,天一黑便已经进了被窝。
后来才慢慢的有了电,最初大家都是用电来照明,每家有几个电灯泡。这种电灯泡只能发出昏黄暗弱的光,不像现在的灯具那么好,能把房间照亮得像白昼一样。我上小学高年级的时候,村里才有了第一台黑白电视机。夏夜,那个邻居把他家的电视机摆在家门口放电视,几乎全村的年轻人都集中到他家门口去看电视了,里三层外三层,热闹非凡。
电视这种稀罕物事在我们的精神生活中占不到主流位置。村里的长辈们喜欢看戏,逢年过节,多数大村都会请戏班子来唱社戏,一个村唱罢另一个村接着唱。我们小孩对看戏没有那么投入,但是我们对凑热闹有天然的爱好。况且戏台下有很多卖各种好玩好吃的小商小贩,有些小商小贩还卖小人书,还有用仿真枪打气球的游戏可玩,所以我们是不会错过这样热闹的场合的。我们平时积攒的一点点零花钱,就这样被小商小贩赚走了。
但是一年的大多数时候,我们是盼不到这样的好日子的。我们日常的精神生活只能是靠书本来满足,村里很多家里都有各种好看的小说,这些小说总是被看得书都泛黄卷边了,仍然在从一个人到另一个人手中传播。
我四叔家的书是最多的,我四叔的藏书比其他人的档次稍微高点,别人家里大多是各种各样的武侠小说和言情小说,有些甚至是黄色小说。我四叔家的藏书都是《水浒传》《三国演义》《红楼梦》《西游记》《七侠五义》《儒林外史》《古文观止》《战国策》之类。我在暑季不喜欢看书,更喜欢钓鱼,但是在其他季节,大多数时候都喜欢去我四叔家拿书看。我们实在太无聊了,没有其他的娱乐,所以四叔家的这些书,我都不知道看了多少遍了。以至于直到现在,里面的一些文字我都还记得。
我哥哥也是在我四叔的熏陶下爱看书的。每年过年,父母给我们发了压岁钱,我和哥哥得到的压岁钱一样多。领到压岁钱后,我哥哥第一时间就说服我和他赌钱,我总是在大年三十的晚上就把压岁钱全部输给我哥哥了。然后我就哭闹着管他要,向我父亲哭诉我哥哥把我压岁钱赢走了。我父亲让我哥哥把我的压岁钱还给我,哥哥总是不肯,逼着他还,他就一溜烟的跑出门去,不理睬我们。我父亲没办法,只好说我:“谁让你这么傻,总是和你哥哥赌钱?年年压岁钱都输给你哥哥了,还不汲取教训。”
我哥哥最大的癖好就是攒钱买书。每次他去镇上或县城的时候,就带着他积攒的零花钱——其中有一部分是从我这里赢的,买一堆的文学名著回家。我记不清他买了多少书,我们家到处都是他买的书。我上小学高年级的时候,他上初中了,他买的《飘》《雾都孤儿》《简爱》《三个火枪手》《葛朗台》《高老头》《包法利夫人的情人》《莎士比亚全集》等书把我们家的箱子装满了好几箱。我父亲总是斥责我哥哥乱花钱,而且买的都不是“正经书”,那时候我们的应试教育不鼓励我们读这么多的课外书。我哥哥后来高考是我们当地的文科状元,和他的这一嗜好有很大的关系。他初中毕业时,当时我们县的各个书店里能买到的大部分的世界文学名著,他都差不多买遍了。
我就天天看我哥哥买的各种各样的书,沉浸在文学的世界里。那时候我有个理想,以后长大了要成为一个文学家。上初一时,我自己就在我们班组建了一个文学社,不过可惜的是我们农村中学的语文老师对这种不务正业的举动很反感,他强行取缔了我组建的文学社。当然,现在这些年,我们原来的初中老师也与时俱进了,估计这个时候有学生在那么小的年龄,就自发的组织文学社,他们多半会觉得这是不可多得的可造之才。
我哥哥买的书实在太多了,平时都不敢往家里拿,每年寒暑假的时候才偷偷的拿回家。他掐算好回家的时间,一定是趁我父亲不在家的时候才溜回来的。每次总是背着一个蛇皮袋,蛇皮袋里全部都是各种文学作品。他自己把这些书藏起来,他以为除了我和他之外,没有人能发现。
实际上我父亲这个人精明得很,两个儿子买的书和写的日记,他都偷偷地看过——我是如何知道的呢?我高中的时候有一次撞见了我父亲在家里偷偷的看我的日记。他倒也不吭声,即便发现我早恋也一句话都不说,好像他对我的隐私真的从来都不知道似的。所以当时我们觉得父亲很严厉,很抠门,实际上现在回想起来,我父亲还是很宽容和智慧的一个人。他总是默默的观察我们,但很少干涉我们的成长。
正当我沉浸在文学梦中,有一天我哥哥回来对我说:“老弟,我再也看不起文学了。生活只是一些影子,而文学只不过是这个影子的影子。”我那时候对自己写的文章还比较自负,但是我哥哥已经不屑一顾了。他嘲笑我说:“天下文章属吾乡,吾乡文章属吾弟,我帮我弟改文章。”
高一期末考试时,我的文理科都很有优势,我所有的科目都考得非常好,不存在偏科的现象。到高二分文理班时,我当时倾向于继续做文学梦,我哥哥坚决反对。他那时候正在上大一,他对我说,他自己学的是文科,他最大的感受就是百无一用是文科——当然现在他也意识到了自己当时的偏激。他说,老弟,你的物理和化学那么好,不去学理科可惜了,我当年是因为化学实在太差,不得已才选的文科。我哥哥对我的影响比我父亲要大,而且我父亲也听他的,所以我就听他的,选择了理科。
我上高二时,在我恩师门下读书,他也正好把我向哲学、心理学、宗教、社会学等深层次的人文社科的方向引导。我的心灵成长也到了一个新的阶段,当时也确实觉得文学书看起来太幼稚了,所以自己越来越爱看一些需要思考的著作。
我老师家里的藏书比我哥哥的丰富多了,而且他的阅历也比我哥哥丰富,所以他根据我的情况,为我提供了大量的书籍。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从他的藏书中精选出一些他认为适合我阅读的书,送给我阅读。那时候我只要看到他抱着一大摞书到教室里来,就很兴奋,因为他的那些书基本上都是抱到我的桌子跟前。多数时候,他什么都不说,只是把书放在我的桌子上就离开了。他也会给其他的同学一两本书,但是给我的书是最多的,每次总有三五本,有时甚至有十几本。我读完的书,我就会主动还给他。
得益于我老师的引导,我还能跟我已经上大学的哥哥不断的进行思想上的交锋。我不记得我的老师总共借给我多少本书了,几百本到上千本只怕是有的。每周他都会给我一两次,每次都是好大一摞。我其实也读不完,但是我老师从未要求我读完那么多的书。确切地说,他当时只是自顾自的给我拿书,却从来都没有对我提任何要求。有几次我把他的书损坏了或丢失了,我心疼得要不得,跟我老师说时,他都毫不在乎。如果某本书我确实很爱看,不小心丢了,他还会再去买一本,再拿来给我看。
我现在回顾我老师给我挑选的那些书,才明白那些基本上都是他精挑细选出来的。有的书我阅读的时候,只能用欣喜若狂来形容。我当时读庄子的时候就模仿庄子写作,读流沙河的书的时候就模仿流沙河写作,我的阅读和写作到了后来近乎痴狂的状态,有时一天能写几千到上万字。写完后我会把我写的东西给我老师看,他偶尔会点评一两句,大多数时候不置可否。
我只记得有段时间我特别喜欢用华丽的辞藻来写文章,我老师看完后对我说,文章还是写得朴素点好,真正的大家写的文章都是平易近人的。那之后他就给我拿来了很多的文字很朴实的书,让我去阅读。我如今的写作风格,可以说是我老师精心引导的结果。他特别推崇自然而然的写作,所以每次看到我模仿一些故作玄虚或太过浮华的文字的时候,他就会及时的纠正一下。
我那时候成绩非常优秀,所有的科目都考第一名,文章也写得很好,几乎每次考试我写的文章都会被全校当作范文。其余班的老师们也特别的喜欢我,老师们都有得天下英才而育之的愿望,所以别的班的语文老师也很愿意借书给我看,别的班的数学老师也愿意出点难题来考我或与我讨论一些难题。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确实很容易在这么多人的宠爱之下恃宠而骄。
我的老师看在眼里,总是在我的作文下或在我主动找他聊天时,不失时机的提醒我要韬光养晦,不要锋芒毕露,告诉我佼佼者易折。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良师啊!人生遇到这样的良师,是最大的幸运。不太谦虚的说,我在高中时读的很多书,绝大多数文科出身的人可能毕生都没有机缘去读,不是因为我有多聪慧,只是因为我运气好,遇到了那么好的老师,他让我在阅读方面,少走了许多的弯路。
多数人在结束高中教育之后,人生的雏形就已经定下来了。因为在接下来的人生中,我们的路基本上都是我们自己选的。但是人的眼界不一样,所做的选择也截然不同。眼界越宽者,选择的范围也就越宽。我的人生选择和我的老师有关,是他让我看到了一个更广袤的精神世界。
我在很多学者的著作中都看到他们在不断的提及他们青少年时代遇到的最重要的一个老师,这样的老师对他们的一辈子的影响是巨大的。所以我对我儿子的小学和初中教育都不大关心,但是却对他的高中教育很重视。一方面,我寄希望于他能遇到一个良师,另一方面,我以我自己的学识去影响他,以我家丰富的藏书去影响他。
我大量的买书,几乎各个门类的书都会买,我家中的藏书已经赶超了我老师的藏书量,种类也较他家藏书的种类更为丰富。古人云:”见过于师,仅堪传授;见与师齐,减师半德也”,每个老师都希望自己的学生能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时代在进步,人类的知识日新月异,每代人都应该超越他的上一代人,社会才能进步。所以我也尽量在以比我老师更宽的视野去引导我的孩子和学生。去年我对我的学生说,我的书房对他们是开放的,如果他们愿意来这里读书,我的书房里的书可以随他们翻阅和借阅,孩子们听后欣喜得很。在他们眼里,我这个老师是很渊博的,但是我相信他们今后会比我更渊博。
从高中出来后,中国的绝大多数大学的教学模式对我都没有太大的吸引力。我是个纯粹的理想主义者,我选择了从大学退学,在国家图书馆无拘无束的读书,而且一读就是二十余年。不过到了这个阶段,哲学和宗教之类的书籍已经不再能够燃起我的热情了。我开始对人类学和生命科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把大量的时间投入到对人类的身体、精神和行为的研究之中。我不知道这两个学科会否是关于人的最终极的学科,但在我有生之年,或许是。将来随着人类知识进一步的丰富,或许有其他的更有意思的关于人类的学科产生,但是眼下这两个学科已经足够我学一辈子的了。
文学梦已经从我心中消退了许多年,我孜孜不倦的写作,不再是在做文学梦,只不过这已经是我深入骨髓的一种生活习惯了。我沉浸在基因的世界里,沉浸在疾病的世界里,沉浸在对人类的身体和精神世界的探索之中,乐而忘忧,感觉不到岁月的流逝。就像童年的时候,我在油菜花丛中观察蜜蜂的一举一动一样,这种源自人性本能的探索精神是我的快乐之源,过去是,现在是,将来还会是。
在我的生命中,物质和娱乐所占的比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我活在纯粹的精神之旅中,而且我觉得这是一场妙不可言的精神之旅。我感觉自己还只是一个没有长大的儿童,始终对这世界充满了好奇心,那些我还未能理解的现象和未能解决的问题始终都在驱动着我继续探索。
我觉得我们整个人类其实都是处在这样的一种状态,从远古的从前到今天,人类生存在地球上,一直都未曾停止过探索。我们真不知道造物主为什么如此神奇,它创造了人类,又让人类孜孜不倦的为了理解大自然中的万物的运行规律而奋斗不已。这真是一件太有趣,太值得去揭开其原理的事情了。
我如今做了父亲,也有教育子女的责任,每当我回顾自己的成长经历的时候,我就会觉得,只要我们不去扼杀孩子们自然而然的产生的这种探索精神,尽可能的为他们提供他们自己探索世界时所需要的资料和工具,就已经足够了。每颗正常的种子都会发芽,每个正常的孩子也都会在天性的驱动下,去经历他们的精神之旅。至于他们人生的这趟精神之旅是否妙不可言,那就完全取决于我们为他们提供的成长空间是否令他们满意了。父母对他们的干涉,完全都是有害无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