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什么?何处是我家?

晚上,我一个人到公园里,在斑驳的古塔下的一把长椅上,盘腿静坐。禅定之中,耳边响起一个声音对我说:“志远,跟我回家吧!”

回家,多么温暖的两个字,但何处是我的家?

我曾经以为我明白我的家在哪里,蓦然回首,我真的找不到我的家在哪里。家应该是能让我彻底安静下来,栖息我的身心的地方。这些年,有这样的一个地方么?

我局促不安的行走在这个世界上,诚惶诚恐的活着,生怕因为自己太任性而伤及他人,引来大家的不悦。很长一段时间,无人认可我对自己个性和梦想的坚守,我总得想办法讨好我的亲人们,才能换来自己内心相对的安宁。与其说我是在快乐的奋斗,不如说我是在孤独的死抗。那么,亲人们组建的家庭是我的家么?

生活总是会让失败来印证旁人对我们的否定,击败我们的自信,也让失败来磨平我们的棱角。我所经历的失败,比常人多多了,因为我从来不惮于尝试。如果说常人只尝试一次两次就罢休的话,我会尝试一百次两百次才肯罢休。

所以,我的家人们要想用我的失败来否定我,证据十分充足。问题是,人总有一些棱角,是怎么磨都磨不平的。而家人们却始终盯着你的那些磨不平的棱角,或明目张胆或用不悦的脸色,来抒发他们对你的不满,那该怎么办?

我一生所挨的批评,我想是我见过的人中最多的。因为我向来与众不同,胆大妄为,说好听点是敢作敢为,愈挫愈勇,说不好听点就是傻楞蠢。所以多数时候,我不得不踽踽独行,或者,暂时痛苦的为外界改变真实的我自己,虚假的活在另一种状态之中。

但是这种改变不会持久,因为过不了多久,我又故态复萌,回归到真实的自己去了,所以,我总是显得那么的善变和摇摆。我多渴望我不善变,能够一直做真实的我自己,渴望身边的家人们也能够接受而非批斗那个真实的我自己。

小时候我挨打的次数,我都数不清。我的父母总告诉我,在这世上,天王老子只是第二,我才是第一。无论多危险的事情,我都敢去做。无论他们怎么打,我都不会屈服。

挨打多了后,挨打了我都不哭,只是傲慢的站着让我的父亲打,有时一边挨打,一边对打我的父亲说:“打啊,打啊,再打狠一点,打死了才好,反正我是你们生的,你想打死就打死吧!打死了我就没烦恼了。”我是在我的双腿被抽出道道血痕的情况下说这样的话的,这种磨练让我可以视肉体的痛苦为无物。我可以睥睨一切打击我的力量,当我真正的决定去做一件事情时,可以做到“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决绝。

我的自立意识和自立能力非常强。十岁那一年,有一次我的父母找不到家里的五块钱,那一天是儿童节的前一天,母亲提前给了我几毛钱让我过儿童节,我迫不及待的把它花了,买了香烟,分给了我的叔父和邻居们。结果我的父母从我的行为中判断,家里的五块钱可能是我偷的。

他们赶到我就读的村小,把我从教室里喊出来,让我交出那五块钱。我没有拿,所以不承认,也交不出来。我的父亲找来一根细竹棍,狠狠的打我,那根棍子打断后,我仍然否定我拿了那五块钱,父亲接着找来另一根,又打断了。下课时,全校师生围观我挨揍,那一天父亲应该是打断了好几根棍子。

母亲觉得奇怪,又回去找了找,终于在他们藏钱的地方找到了那五块钱,赶到学校告诉我的父亲,我的灾难才告结束。我的父亲没有向我道歉,只是默然无声,这就是他表达歉意的方式。家父一生,无论做错了什么,从不道歉。我从此被贴上了爱偷东西的标签,后来我的发小们东西掉了,也来怀疑我甚至合伙儿揍我,他们认为是我偷的。我的姨父兼老师的东西不见了,也在课堂上直接问我,是不是我去他们家偷的。

这种羞辱使得我从小学时代开始,就用尽各种办法赚钱,自己想要什么,自己想办法去弄。小时候,我徒手抓过一两米长的大蛇,卖给收蛇人,只因为我想要一支钢笔,我不肯伸手管我父亲要钱。小学时,我站在村门口卖过瓜果,只为我不愿意白吃家里的饭。到了中学时代更是希望早一日脱离家里的经济控制,独立自主,再不受此羞辱。

童年的经历让我在青年时期疾恶如仇,见到有人被人冤枉和欺负时,一定会怒发冲冠,拍案而起,不顾一切的锄强扶弱。这种性格特征使得我一次又一次的成为人群中的领袖。当年很多人以为我是为出风头而这样做,没有人知道,是我内心受过的创伤驱使我,发自本性的同情和帮助弱者。

我找不到另一个和我相似的人。我的行为举止,我的所思所想,在家人看来,都是怪异、危险和不现实的。我常常不得不像孤家寡人一样,面对全家人的责备。他们每一个人都在指出我的错误,共同谴责我的愚蠢和任性。我活了三十七年,从我记事开始,我就不得不生活在这样一种状态之中。但是,每当家庭遭遇重大危机的时候,挺身而出的,决不放弃的,必然是我。大家所依赖的经济支柱和精神支柱,也是我。

被谴责多了,我一度怀疑,我是不是真的错了?我花了十年的时间,深度的反省我自己,早晚忏悔,我向所有人认错道歉。但是当我再向前踏出一步的时候,我的家人们仍然告诉我:“志远,你又错了。”其实我最大的错误是,生而有异于常人,生而头角峥嵘,生而无所畏惧,生而激情澎湃,这与生俱来的特性,不但使我不容于众,亦不容于自己的家人。不但使我自己痛苦,也使我的家人痛苦。

有一段时间,我问我的爱人:“是不是我太强的个性和人生追求,让你活得非常的痛苦?”我真的感到很遗憾,我爱上她,娶她为妻的时候,是希望并且也承诺我要给她带来幸福,实际上,却是给她带来的痛苦远远多于幸福。真正让我痛苦的,莫过于我的快乐是建立在她的痛苦之上。

也许很多家庭都是这样的一种状况,长期维持在互相指责和挑剔的状态之中,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把其他人改变成和我们自己想法相似的人,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在付出,在为对方忍受和放弃自己。我们的家人身上,凡是和自己想法不相似的,我们都会认为那是错误的,需要改正的。我们对我们的配偶,对我们的子女,对我们的父母,有种种的不符合他们性情的要求,我们认为我们的要求是为他们好,理所当然的认为我们是比他们智慧的。

但是,谁真正有资格做人生的裁判?是我们自己吗?我们给予我们家人的,真的是爱,而不是精神的奴役?我们考虑过他们内心深处的感受么?我们真的知道他们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吗?我们有没有站在他们的立场上想过?人生的终极意义是什么?是要过一个“正确”的人生,还是要过一个“快乐”的人生?

我读过西方人写的一本书《成长中的家庭》,在这本书中,作者认为,一个人所受到的绝大多数的精神创伤,都来自于自己的家庭。家庭生活中的每一个阶段,会有每一个阶段的创伤。在一个失败的家庭里,家人们精神上所受的创伤最多。

在青春期的时候,我患有严重的心理疾病,做过了一连串的玷污了自己品行的事情,使我终生蒙羞。为此,我如饥似渴的去阅读哲学、心理学、精神病学、人类学、社会学、宗教、医学类著作,不是因为我要装逼,而是因为我要摆脱我内心深处,隐隐的痛,我要在智者们的指引之下想明白,我是谁?我该如何做我自己?何为正确,何为错误?我要想明白,我为什么是如此的复杂,如此的令我自己不堪重负的一个人。

常常有读者问我,为什么你的文章写得如此的深刻,为什么我读你的文章会热泪盈眶?因为我是一个病人,我需要在学医、阅读、思考和写作的过程中找到我的病根,找到治愈我自己的良方。我的经历驱使我反思中国的社会和文化,驱使我反思我们生于斯长于斯的这片热土上,所发生的一切不合理的现象背后的逻辑,驱使我去寻求一条解脱自我、解脱大众的道路来。

三十七年了,我把我百分之九十的时间花在了阅读、思考和写作上,这种生活将会持续终生。不谦虚的说,在中国,我再也难找到知识体系庞大和完备如我者,再也难找到性情真实恳切如我者,再也难找到在行云流水的文字中洒脱泼辣如我者。

如今,我只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之中,物质上的清贫,外界异样的目光,亲朋好友们的不理解,道不同不相为谋者的谩骂,于我,皆如浮云。我何人哉?我乃我自己也!在他人的眼中,我是一泡臭狗屎也好,是一个杰出的人才也好,都与我毫无关系。

我的家在哪里?我不必刻意去定位什么才是我的家,心安处即是我的家。天大地大,何处不可以做我的家?灵魂深处自有我的家。红尘世界中的爱恨情仇,是非善恶,贪嗔痴慢,恰如一堆乱麻,亦如一地鸡毛,用一把智慧之火,将一切付诸一炬,所有烦恼,瞬间即灭!何其简单和洒脱!

对一个内心勇敢的人来说,生活永远是豪迈的,即便孤独,也可以是豪迈的孤独。如果内心还有恐惧,那一定是因为,我们还不够勇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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