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克雷之梦

因为孩子想学数学专业,我知道了巴黎萨克雷大学,这所数学专业世界排名第一的大学——其实真正排名第一的应该是巴黎高师,但是巴黎高师的规模太小,在排名上不占优势。

巴黎是当之无愧的世界数学之都,法国有许多数学大师,大多数集中在巴黎这座城市里。巴黎六大、七大、九大和十一大的数学专业都非常强,而且由于法国公立大学的高等教育讲究资源均衡和共享,所以这些大学的教授流动性很强。

我很希望送我儿子去巴黎学数学,咨询了北外留学中心,知道以我儿子的成绩,可以很轻松地被录取到萨克雷大学。但是去巴黎读书,需要学法语,犬子语言天赋不好,再学一种外语的压力很大,所以至今仍然不大愿意去巴黎留学。

出国留学,去巴黎可能也是最省钱的,学校没有学费,每年的注册费不过几百欧元。注册获得学生身份后,将会受到很多照顾,比如坐车有学生优惠价,学生在巴黎租房,法国政府给补贴,本地学生能享受到的福利,留学生也能享受到。留学法国,每年各项花费加起来可能也就10万人民币左右,很多留学生从第二年开始就可以勤工俭学,家庭经济负担很轻。有些在巴黎的留学生勤工俭学的收入不少,他们上大学期间,凭借自己的收入,还可以把欧洲游个遍。

与中国、美国这样的竞争激烈的国家相比,法国的生活节奏慢多了。在巴黎学数学,可以更安宁地从事自己喜欢的研究,不受世俗社会干扰。巴黎的数学教授多达500多人,其中有不少是菲尔兹奖(数学界的诺贝尔奖)获得者,为世界各大城市之最。

我家三代人都略有数学天赋,而且也都热爱数学。我父亲以前当过会计,我哥哥现在当英语数学老师(用纯英文教数学的老师)。我自己在高中时代,数学和物理学得最好,经常考满分,还在高二在无人指导的情况下,推导出了容斥原理。我儿子进了高中后,对数学和物理入迷到了近乎痴迷的程度,进了数学和物理的强基班,自学大学数学和物理。所以在这方面,我们不得不相信基因的力量。

不过我深知我们都不是最聪明的那种人,我在中学和大学时代,都见过了不少比我聪明得多的人。我在大学时的一个同学的智商令我叹为观止,我找他下象棋,他让我好几个子,我都下不过他。认识他之前,我对自己的智力有点自负,认识他后,我深感沮丧。在N多的同学中,他倒是也最喜欢和我交往。可能因为我们都比较另类和叛逆,所以有点共同语言。我当时剃光头,而他留着披肩长发,两人共同的目标是努力退学,自己自学。我是退学到国家图书馆自学了,不知道我走后他有没有退学。

我研究了不少数学家的成才史,了解了一些数学家的智商和天赋后,也感到沮丧。我的那个同学虽然聪明,但是还不算最聪明的人。我们这类人不说和欧美的数学天才相比,就连和华裔数学天才陶哲轩、丘成桐、肖刚、许晨阳这些人相比,我们的智商也落后许多。至于日本数学家望月新一这样的奇才,我们更是可望而不可及——连菲尔兹奖获得者陶哲轩这样的数学大牛都不太看得懂望月新一的论文,据说全球目前只有不到50人能够看得懂他在写什么。

再加上我们国家的数学教育,在全世界范围内只能算是三流的——第一流的数学强国是法国、俄罗斯、美国,第二流的数学强国是德国、日本这类国家,中国勉强可以进入第三流水平,我国除了香港出了个菲尔兹奖获得者丘成桐,暂时大陆和台湾地区还没有人获得过菲尔兹奖。

所以我很怀疑,我的孩子是否能够成为一个很好的数学家。当然,如果放宽标准,把那些获得了数学博士学位,最终能在高校当数学老师的数学工作者也列为数学家的话,那也许他有可能成为数学家。

不过四十多岁的我对成才和成名没有太高的欲望,如果上帝赐予我们某项天赋,我们又热爱钻研,我们的确有可能成为某个领域的大家,如果没有这两项,去强求非但无益,反而要闹笑话。但成不了大家,我们也有权利去热爱一门学科,甚至终身热爱它,沉浸在研究它的乐趣之中。我认为人这一辈子,最难得的就是因为热爱而过这种沉浸式的生活。

所以如果我现在只有十八岁,而我的父母又能支持我去巴黎留学,也许我真的就去巴黎留学了。在那里看书、学习、思考,在林荫道下或者草坪上找个地方坐下来或躺下来,做半天或一整天的深度思考,那一定是非常享受的一件事情。

我在高中时代最喜欢那些能启发人深度思考的题目和书籍,我们学校的数学老师能力有限,有很多题目他们也不会解,所以那时候遇到特别难的题目时,我就会沉浸其中,花好几天时间,废寝忘食地去思考如何解开这道题。我在高中时代也喜欢阅读哲学类书籍,某本书引起我的兴趣,我也会花费好几天时间去认真阅读和思考,不读通不罢休。如今想起来,我那时候过的生活是多么的幸福,我得感谢我的老师们,他们给了我很大的自由度,允许我不上课不刷题,自己安排自己的学习。

我也得感谢我自己,在那样的年龄就能藐视应试教育,不把升学和就业当回事,我行我素。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没有足够的魄力,是不足以抵挡流俗,安静地坚持自己所爱好的事业的。我的孩子在整个高中时期,颇有点像我自己当年,也是我行我素,不在乎应试教育,只愿意沉浸在深度学习之中。我没有太多的干涉他,因为他所做的正是当年我自己所做的,我既然从深度学习中体验到了无与伦比的快乐,当然能够理解他的所作所为。

只是今日的他更向往美国的教育,或者说对学习语言犯怵——数学家肖刚那样的天才毕竟太少,他学英语,差不多把一部英语词典都背下来了,学法语只学了两周就能与人交流,这样的天才可遇不可求,我们只有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份。大数学家大多是这样的天才,因为数学是人类智力巅峰的产物。

数学家也许是这个世界上最纯粹的人,他们沉浸在学术研究之中,淡漠名利,很多人坐了一辈子的冷板凳,性格在外人看来是古怪的。比如亚历山大.格罗滕迪克这样的数学家,甚至拒绝去领取颁发给他的菲尔兹奖,还把颁发克劳福德奖给他的瑞典皇家科学院也臭骂了一顿。42岁后,他突然归隐,到一个偏僻的小村庄,过上了隐士的生活。

我因为数学界的这些怪人而特别喜欢数学家,他们聪明而纯粹,真正跳出了三界之外,不再像红尘世界中的芸芸众生一样,过着蝇营狗苟的生活,他们丰满的精神世界让他们能够抵挡任何流俗——众所周知,流俗这种东西能让人滋生太多的烦恼。法国巴黎就有一批这样的人,和这些有趣的人在一起讨论数学,真的是很有趣的人生体验。

倘若没有许身医学,我想我最有可能的出路有两条:一是成为这些数学家中的一员,整天沉浸在思考之中;二是出家当了和尚,沉浸在另一种思考之中。不过如今学医了也挺好,学医后不但可以帮助少数幸运的病人减轻痛苦(多数患者的痛苦我是减轻不了的,因为智商和专业水平不够),还可以在业余时间思考医学难题,做个快乐的民科。

我羡慕我的儿子能有机会去学数学,从事如此纯粹的事业。他出身在一个中产家庭中,如果这辈子省吃俭用,完全可以靠继承父母的遗产,当一个像达尔文那样的gentleman scientist——中年之后的达尔文也像数学家亚历山大.格罗滕迪克一样,搬到了一个偏僻的村庄,沉浸在攀缘植物的研究之中。

如果我儿子这辈子都愿意做纯数学研究的话,我是不介意他成为啃老族的。我甚至也不介意我的孩子一辈子流浪在巴黎这样的一个数学之都,过着或清贫或不清贫的生活。人的一辈子既短暂又漫长,能够找到自己愿意沉浸其中的事业,不管最后是否有成就,都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太多人忙忙碌碌一辈子,却从未体验过这种极致而持久的快乐。

和大多数父母为孩子将来的就业所忧虑不一样,我所担忧的是孩子有一天会失去兴趣,失去求知欲。因为我知道,一个人一旦失去了这些,这辈子就极有可能会沦陷在世俗之中,难以自拔。世俗虽无不好,但人这一生,只有吃喝拉撒睡,显然也是不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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