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感交集的四十天

从9月7日到学校报到,到今天,我的第二段大学生活已经过去了40天。这40天发生的许多事情,都深深地触动了我的心。

报到前,我是不大愿意来学校的,因为录取的学校在外地,上学要离开北京。我还有些想重新备考一年,明年在北京参加高考,看看能不能留在北京上学。但最后在亲朋好友的轮番劝说下,我选择了到校报到,不浪费一年宝贵的光阴。

到校后,我内心多少有些忐忑不安。毕竟,我已经46岁了,我的同学们基本上都只有十八九岁。我担心自己与他们存在很大的隔阂,无法融入到这个群体之中去。

送我到校的孩子和他妈妈离开的那一刻,我心中很难过和不舍。目送他们的出租车远去,我的眼睛甚至湿润了。一个人落寞地回到宿舍,和同宿舍的舍友打了一声招呼,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自己,就算和他们认识了。这些孩子们倒也落落大方,我还不知道学校澡堂在哪里,他们主动带我去洗澡。

到校的第二天,就开始有其他宿舍的同学主动接近我,他们对我这个显然和他们不是同龄人的同学感到好奇。第一个走近我的是一个江西赣州的男生,后来他成了我的同桌和球友。他的父母是1985年的,比我小六岁。

我坐在第一排靠门的位置上,他走到我跟前,小心翼翼地问我,你和我们不是一个年龄段的吧?我说对,我46岁了。他接着问我怎么会和他们一起上大学,我告诉他我是对临床医学感兴趣,所以才重新参加高考,报考到这里。他对我的这一颇有勇气的行为很佩服,想从此靠近我,跟着我学习,我当然很欢迎他。

这个同学十一期间还和另外一个同学一起,到北京找我玩了。我带他们到了国家图书馆,当他们看到国家图书馆里面壮观的建筑、藏书和读者时,直叹这情景真令人震撼。他说我们学校的图书馆和这里相比,简直就是土包子。我在他这个年龄段第一次看到国家图书馆时的反应,和他的反应基本一致。

同班有一个大龄同学,这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似的,在班里迅速传开。所以开头的那几天,我走在路上,或在食堂吃饭,都会有同学来和我打招呼,主动问我的情况。我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几乎每一次碰到班里的同学,都会被他们问个不停。

后来我干脆在一次上课时,借老师要求我们上台介绍自己的机会,向班里的同学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我自己。当然,自我介绍时,我对我自己的个人信息做了一些技术性的处理,隐瞒了自己的一些真实情况,因为如果不这样,我在这里就再无宁日。

实际上,即便如此,我在这里还是很难如愿以偿地过着低调而平静的日子。今天军训教官对我说,叔,你在我们教官群体中已经火了,我们都想找你看看病。大家军训在一起,教官来自于同一个部队,他们白天军训结束,晚上回去互相八卦。我是这所学校里最大龄的学生,教官可不像大一的这些学生这么老实,对我的来历,很快就能猜出个大概。

比教官们更早猜出我在校外的身份的是心理老师,9月10日教师节,我给她的微信发了一条信息祝她节日快乐,她回复我:“周大夫,祝您万事顺意!”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刻意的隐藏,只能瞒得住班里的同学,瞒不过这些社会阅历丰富的老师。

当然,即便是班里的同学,也是瞒不住太久的,这几天,我开始发现我的公众号新添加的关注者中,有我班里的同学。我只好和他们打招呼,请求他们保密,不要破坏我在学校里安宁的生活。

一个跟我玩得很好的男生,查出我的履历,截图问我:“叔,这是你吗?”我不好意思再瞒他,只好也请求他保密。他说,叔,原来你这么牛逼,你在学校也太低调了吧?我反问他,不低调我能怎么办?其实无论我如何低调,一个46岁的中年男人重新高考,考到这里来学临床医学,都是一件引人注目的事情,所以我现在可能也只不过在做掩耳盗铃式的挣扎而已。

我不知道自己的这种挣扎还能持续多久,我但愿我在学校的这几年能够安宁一些,少受外界的打扰。撇开这些因为年龄差异带来的困扰不说,我到大学上学,发生的许多事情都是我始料未及的。

我到这里来,常常有一种穿梭回到远去的从前的感觉。昨天在军训场上,大家在一起唱军歌时,我耳边突然响起27年前我在另一所大学里接受军训时的军歌:“一二三四,一二三四,像首歌;绿色军营,绿色军营,教会我”。

这熟悉的旋律让我想起了1998年的那些和我一起军训的兄弟姐妹们,我的那些老同学中有两个已经往生了,还有一个遭遇了一场痛苦的牢狱之灾和丧亲之痛——这位兄弟当年和我是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我那时候是特困生,吃饭都困难,他经常用自己的生活费请我吃饭。

那一刻我的眼泪无论如何都控制不住,好在身边没有人注意到我,我偷偷拭去眼角的泪水。岁月无情,27年的风霜雨雪,改变了许多人和事。旧照片上,昔日的兄弟姐妹们光彩照人,如今却并非个个都安好无恙。27年后如果我还活着,也许今天和我一起军训的这一批同学中,也会有人先我而离开人世,另一些人则可能遭遇痛不欲生的人生挫折。这无常的人生是如此地不可捉摸,如此的令人唏嘘。

同样令人唏嘘的是,27年前我上大学时,一贫如洗,三餐不饱,27年后我再来上大学时,我的同学中还有人像当年的我一样困难,而且为数还不少。

我与班里的同学吃住都在一起,亲眼目睹了他们是如何过日子的。有些同学真的是连基本的生存都很困难,为了省钱,班里好几个同学从拼多多上买方便面,一日三餐,基本上都靠泡面裹腹。有的因此而营养不良,罹患疾病。

有些同学告诉我,他们身边有人割腕。他们把这些事情告诉我的时候,只当做稀奇来说,但我无法假装自己没有看过和听过这些事情。年轻人是自杀率最高的群体,他们割腕是一种非常危险的信号,是他们在向外界表达其内心的痛苦和呼救。

老实说,这些见闻令我心情沉重。那些外向的同学好沟通,基本心理都很健康。但是我们学校很少有同学性格外向,一半以上的同学属于内向型。

因为这些同学高考排名位次基本都在各省的50%左右,他们在高中,就是最不起眼的中流群体。这个群体甚至不如差生,差生如果调皮点,还有人关注,而他们可能从小到大就是“沉默的大多数”。他们默默无闻,在学校从入学到毕业,都很少有人能注意到他们。

我认为他们中的很多人的天赋是被埋没了的,是被高考这种制度扼杀了。我看到他们中一部分人相当有创造力,在某方面的天赋很好,但因为未曾被认可,所以他们的才能一直未得到很好的发展。

这个层次的学生绝大多数都游戏成瘾,有些成瘾还很严重,学校虽有制度不允许夜不归宿,但是他们经常在外通宵打游戏。有个同学对我坦言,只有在游戏中他们才能感到自己被承认,游戏给他们带来的成就感让他们不可自拔。

他的这句话让我沉思良久,我们责备孩子们沉迷游戏的时候,是否想过这只不过是他们排遣自己苦恼的唯一途径?假如我们给他们提供了更好的展示自己的才华,发展自己的更健康的爱好的途径,他们还会沉迷游戏吗?

我到校后,积极地组织他们打球、结伴出游、组建小组学习,希望把他们从不健康的生活方式中拉出来,发展一些积极向上的、健康的爱好。今天有个少数民族的女生对我说,叔,你可真有魅力,现在咱班到处都是你的人,四十多岁的人,还像你这么有活力的可不多。这孩子说的不错,我确实在他们沉闷的集体生活中投下了一块块石头,这些石头泛起了一层层涟漪,但这些涟漪能否给他们带来一些改变,尚不可知。

我期望他们能够端正态度,好好学习,将来当一个好医生,解除基层老百姓的疾苦。医生这个职业的神圣性是不容置疑的,我们拯救一条生命的时候,就是留住了一个家庭的幸福。我到学校里来上学期间,我高中最好的一个同学做了肿瘤切除术,我的一个妹妹被查出肺部有高危结节,我有两个非常要好的朋友的家人一个被确诊癌症复发,一个被怀疑患了恶性肿瘤——那甚至是一个还没从大学毕业的女生,他们都痛不欲生地找我倾诉。

有一次我不得不在军训场上向教官请假,打电话安抚其中一个精神崩溃了的家属,因为那一刻如果我不干预,她有崩溃自杀的风险。就连来校军训的教官,也因为顽固性失眠而找我,但我感觉真正困扰他的,可能是经济下行带来的家庭压力。

佛陀说,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蕴炽盛。这八苦中的前四苦,都属生理性问题,这些问题现在基本都在医院处理;后四苦属于精神性问题,现在基本也都归精神科医生处理。医生是要承担人间救苦救难的重责的。

但我身边的这些学医人也是芸芸众生之一啊,他们也都是肉体凡胎,并无丰厚的家底,有些在学校里甚至食不果腹。常人在成长过程中遇到的各种问题,他们也都难以逃过。我们期望他们将来承担神圣的职责,为其他人解除病痛,承受各种各样的压力和委屈,也得给他们创造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吧?

思考这样的问题同样令我感到沉重,我经过商,有一定的经济能力,我学医时无后顾之忧,不需要为将来的工作和收入担心,纯粹是在理想的驱动下来学医。但我的同学们不一样,他们需要养家糊口,需要为五斗米折腰,甚至需要考虑求学期间是否吃得饱穿得暖的问题。

思政课上,老师提问,什么能让你们感到幸福?回答几乎是清一色的“钱”字,这可以被看着是一群学生故意搞笑,也有可能是他们真实的心理反映。毕竟,对于任何人来说,生存都是第一位的,难以被苛责。真实的人间百态,不是一道简单的道德考题。

重归校园读书,对于一个中年人来说,是一种极为特别的人生体验,这种体验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一个人的许多认知。

社会上总是对年轻人有各种各样的不信任的言论,有些言论堪称偏见。其实无论哪个世代的年轻人,他们身上都存在着一种普遍的共性,这些共性不因社会的变迁而改变。比如善良、单纯、感恩。

在这次上大学之前,我也曾觉得00后可能不像我们年轻时那样懂得感恩和照顾他人,但与同学们在一起共同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我意识到过去的那种认知是错误的。

有次上体育课,有个女生管我借我的羽毛球拍,当时这对羽毛球拍正在被其他男生用着。这个女生是我们班的特困生之一,我去学校商店买了对球拍送给她。她一定要转钱给我,我一直都不肯收。这孩子又执意要请我喝奶茶,我也表示我人到中年,需要控制身材,不喝奶茶。她心中始终过意不去,最终还是给我带来了她妈妈做的一些特色食品。我知道再不收下,她将一直心中不安,于是很开心地收下了,让她安下心来。

我们班的几个男生,受伤了我会给他们消毒的碘伏和创口贴,起床晚我会去叫醒他们,玩游戏太晚或者夜不归宿我会规劝他们,他们也都发自内心地知道我这个叔叔是为他们好,所以还很听劝。非但如此,每次我上楼时遇到他们,他们都主动帮我拿东西,照顾我这个年龄大的叔叔,尽管其实我的体力并不比他们差。

军训的时候,无论是男生、女生、辅导员还是教官,都劝说我不要和自己的身体过不去。教官甚至对我说,叔,我训你也不好,不训也不好,你最好是自己多请假,只要你请,我就批,你就在旁边坐着,你四十多岁了,别那么认真对待军训。这些教官也都是2000年前后出生的小伙子,我不在军训的队伍里,他们反而压力小一些。

这些小事改变了我对这代年轻人的认知,他们脱离家庭,到群体生活时,很懂礼貌,也都乐于助人,并非自私自利之人。他们的天性并不坏,也各有各的天赋。为他们创造一个良好的条件,任他们自然成长,他们最终也都能成长为可以担当社会责任的优秀人才。如果他们能够得到一个好的引导,他们将来甚至可以大有作为。

刚开始去学校时,我经常在内心打退堂鼓,想回来再努力考北京本地的学校。但渐渐地,随着我与这一批年轻人建立了各种各样的链接,我觉得命运把我安排在这里,其实比让我在北京的某所学校更有意义。

京城名校的孩子们不缺资源,他们的成长环境比我们学校的同学好很多,我对我们学校的这批同学可能还能起到一点帮助的作用,他们对我这个叔也产生了感情。受伤了找我要消毒液,要创可贴,有烦恼了愿意跟我倾诉,他们有迷茫时还很喜欢向我请教,我召集他们一起进行小组学习,他们也积极响应。或许,我可以对他们产生一点正向的影响。

所以,渐渐地,我打消了离开的念头,相识即是一场缘分,我希望我们的这场缘分能够给他们带来一点帮助。我已故的妈妈以及我那些已故的同学和亲友若在天有灵,想必也会希望我如此做。因为,在一个未来的医生的心灵中种下一粒善良的种子,将会惠及许多患者,我们要为未来做些努力。

尊敬的读者,我正脱产在医学院校全日制学习,所有文章皆为我每日学习笔记或个人随笔,仅供读者参考。我除此博客与微信公众号外,无任何其他自媒体。欢迎关注我的微信公众号,微信公众号:zhouzhiyuan360(或在微信公众号中搜索“周志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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